江宅不同于江雲喬的小别院。
它很大,但也很安靜。這種安靜透着點死氣沉沉,莫名給人一種心驚膽戰的顫栗感。
外頭的日頭高照,但是屋子裡卻始終難掩陰冷。
大廳中,穿着深藍長褂的男子,手上盤着一串佛珠,面白無須,一雙丹鳳眼,略長的頭發紮了短辮垂在脖側,不苟言笑。他坐在大廳的椅子上,身旁不遠處坐着個粗犷的大漢,寸頭,濃眉大眼,粗布衣裳,正在吃着茶點。
那大漢,一口一個小糕點,擡眼看向江雲喬,憨笑着舉了下茶杯,一口飲盡,便就又自顧自地繼續吃茶點。
甯楚檀與他們有過一面之緣,見過這兩張臉,是認得人的。
深藍長褂的是江雁北義子中行二的柳水生,人稱柳二爺。
那名大漢行四,名叫陳問天。
沒想到,今日在江宅裡,會正面遇上。
她遠遠看着,兩人隻是坐着,卻讓人不敢上前。
甯楚檀皺了下眉頭,對于自己的膽怯很是不虞,她往前走一步。但身邊的江雲喬比她的動作更快。
“二爺安。”她淡淡地喊了一句。
對于陳四爺卻是看也不看,一個滿手鮮血的屠夫,她懶得與之打交道。
柳二爺擡起頭,一雙眼掠過江雲喬,又落在了甯楚檀的身上。
甯楚檀挺直腰背,不亢不卑:“二爺。”
“梁七沒攔着你?”柳二爺冷聲。
他生得有些女氣,這話說得慢條斯理的,看着是個慢性子的人。
陳四爺嘴裡的茶點還沒吞下,含糊接了話頭:“二哥,你太看得起梁七了,一條狗哪裡攔得住大小姐?”
他看不起梁興。
江雲喬沒什麼耐性:“三哥在哪裡?”
“大小姐,老爺子正不高興呢。”陳四爺将手邊的茶水一飲而盡。
牛嚼牡丹,柳二爺拎起茶壺,本想給他添一杯,隻是看着這喝法,他的手一頓,将精巧的茶壺收了回去,随後把旁邊的大水壺推了過去。
陳四爺也不在意,嘿嘿一笑:“還得是大水壺,過瘾。”
柳二爺斜睨了一眼,他擡了擡手,示意江雲喬他們坐下:“老三的事,我做不了主。”
“我爹呢?”
柳二爺沉吟:“你去見老爺子,可以。但是他們不行。”
江雲喬皺了皺眉頭。
甯楚檀突然上前問道:“江小姐可以将三爺帶出來嗎?”
柳二爺端詳着甯楚檀,沉默少許。
“帶不出來,”他盤着珠子,“但是你去了,就出不來。”
他還是給顧屹安的面子,這才提了一嘴。
甯楚檀忙問:“他的傷怎樣了?”
“三天前,我見到他的時候,”柳二爺頓了一下,“當時傷得不輕,但是後面,我也見不到他。老爺子的脾氣,不是鬧着玩的。”
“他一個人被關着?”她急聲問道。
柳二爺嗤笑一聲,眼中神色莫名:“老爺子沒想讓他現在死。”
當然不會關着他一個人,讓他自生自滅,但是也不會多好受就是了。他多說兩句,隻是念着顧屹安過往與他的交情,況且這姑娘,顧屹安也确實是放進了心裡。
他歎了一口氣:“甯小姐,你和你的未婚夫,不該來這裡。老爺子還沒出面,你們現在就離開,還來得及。”
“既然江小姐帶不出來他,那我要進去見他。”甯楚檀執拗着。
柳二爺搖頭。
甯楚檀深吸一口氣,回頭看了一眼江雲喬,低聲懇求:“我是醫生,既然二爺知道他傷得不輕,就當是給他找了個尋常醫生。你也說了,江老爺子沒想讓他死,那給他找個醫生,也是可以的吧。”
柳二爺一手端着茶杯,一手盤着珠子,半晌沒有回話。
這話說得在理,老三當時确實傷得不輕,不論是梁七還是老爺子,下手都重了些。
但若是把這姑娘送進去,隻怕是有去無回。
顧屹安怕是要怪他的。
“二爺。”江雲喬站在甯楚檀身邊,“你就與我說,三哥在哪裡,剩下的事,我自個兒處理。”
陳四爺将水壺放下來,他站起身,看了一眼緊跟在江雲喬身後的孟錦川,咧嘴一笑:“大小姐,聽四爺一句勸,現在就回去。我和二爺就當沒看到你們。”
隻是他這話才落下來,便就見着一名瘦黑的男子從門外走了進來:“老爺子,有請。”
“好吧,現在是真走不了了。”陳四爺聳了聳肩。
柳二爺站起身來,他緩步走了過來:“你可想好了?”
這話,他是對甯楚檀說的。
到底還是念着顧屹安的情分。
孟錦川将甯楚檀和江雲喬擋在身後,直視柳二爺:“二爺放心,我同他們進去,總有法子将他們帶出來的。”
江家沒打算與孟家撕破臉,自然不至于不給他這麼一個面子。
顧屹安帶不出來,但是甯楚檀,他總還是可以帶走的。
柳二爺輕笑一聲,看向江雲喬。
江雲喬撇了撇嘴,往前大步走了過去。
孟家也不知道怎麼養兒子的,養得比一般的小姑娘還天真。
出了門,往後邊的院子裡走去。
一行人都很沉默,跨入後院的大門,可以看到古樸的假山石壁,拱門上雕着石字,頗有意境。過了拱門,隐隐約約可以聽到絲竹聲。
甯楚檀提着心,緊跟在江雲喬的身邊,她走得快,湊到江雲喬的身邊,低語數句。江雲喬眼中難掩驚詫,但很快便就收斂。
她輕點了下頭。
甯楚檀拎着藥箱,走過後院,入了院門,就聽清楚了傳來的隐約聲音,是有人在唱戲。
“......勸将軍你莫要賠罪認過,蔺相如與将軍同是一國。非聖人誰莫有一差半錯,何況你光明磊落,性情正直,豪氣未除欠揣摩。從此後再莫聽小人挑唆,從此後再不要将相不和。從此後再休得朝端水火,從此後再不可同室操戈——”
唱的是《将相和》,江家要的‘和’,是要顧屹安服軟。
戲裡唱的‘莫聽小人挑唆’,戲外是要顧屹安隻聽一人言......
甯楚檀心不在焉。
一行人入了院子,那一折戲恰到好處地唱到了尾聲。
江雁北坐在太師椅上,身旁立着一位姑娘,大約是雙十年華,眉清目秀。一雙眼,水波流轉,燦若星辰,說不出的透亮。穿着舊社會的襖裙,秀雅得像個新式學堂裡的女學生。
白白淨淨,一股子的書香氣息。
甯楚檀看不出這人是誰。但是卻能看出她與江雁北的關系比較親近。
“大小姐來了,我先下去了。”那姑娘抿唇一笑,柔柔低語。江大小姐并不喜歡她。
“行。都下去吧。”江雁北坐起來,揮了揮手。
江雲喬面無表情,看着那位姑娘對着她溫柔一禮,然後袅袅娜娜地随同戲班子退下去。
等到戲班子退了下去,空蕩蕩庭院裡,一道跪着的人影倒是突兀地浮現了出來。
是他?
甯楚檀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
太師椅的不遠處,跪着的人正是先前來攔着他們的梁七。半身染着斑斑血迹,看着着實狼狽。
梁七沒有擡頭,不聲不響地跪在地上。先前的槍傷大抵沒有好生處理過,那血順着衣袖滴落在地上。
“老爺子。”
柳二爺和陳四爺恭敬地上前行禮。
江雁北面上帶着笑,隻那笑落在甯楚檀眼中,卻是貨真價實的皮笑肉不笑。他擺了擺手,看過來。
“雲喬,聽說梁七惹你生氣了?”他說得輕描淡寫。
江雲喬瞥了一眼梁興,意興闌珊地道:“爹這話說得我好生冤枉。”
“三哥呢?”她半點心思都不曾落在梁興身上。
江雲喬看得出來江雁北的心情确實很不好,便就是他的小情兒也哄不好他。若不然,他也不會這般在外人面前落梁興的面子。
“擔心你三哥?”江老爺子笑意盈盈,直勾勾地盯着江雲喬。
他手下的義子裡,江雲喬走得近的,也就兩個,一個是張遠輝,另一個就是顧屹安。不過,也不知為何,江雲喬對張遠輝,懼怕大于親近。故而,最是親近也最敢胡鬧的人就剩顧屹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