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遠輝盯着人,眼神銳利。
顧屹安的面色看着更加蒼白,屋子裡異常安靜,安靜地可以聽到他不平穩的呼吸聲。
他對上張遠輝的視線。
“孟家這次給得不少,生意罷了,”顧屹安别開眼,“你不是說,要和嫂子回老家嗎?什麼時候走?”
張遠輝沉着臉,隻是看着他泛白的唇,還是将到口的話語咽了下去。他伸手換了一條幹淨的毛巾,将原先沾滿血色的毛巾丢到面盆裡。
“等你嫂子生了以後,她懷着孩子,路上不大穩妥。”他又看了一眼顧屹安的面色,“剛好,給你嫂子訂的老母雞,還有大紅棗,這次都能給你用上了。”
顧屹安的唇邊扯開一抹笑:“也不用和嫂子搶。”
“搶什麼?等你嫂子生還有一段時間,你現在就需要。”
張遠輝淺淺道了一句:“小安,和甯小姐的事,你好好想想。”
在這個時代裡,最輕賤的是人命,但是最讓人放不下的也是人命。
情愛,夾雜在人命之中,便就是罪孽。
顧屹安沒有回話,他靠着床,呼吸微弱,想要沉沉睡去,但是傷口處的疼痛刺激着他清醒過來。
當年,方家滿門慘死後,大冬天的,他的母親帶着他輾轉逃到了附澤城。雪花飄飛,實在是太冷了,他病得迷糊,幾乎以為自己要凍死在冰雪之下。
天地很大,可那時候,他們無處可逃。
他又餓又冷,迷糊間聽得母親同人懇求:“可憐......孩子還小,隻求一個歇腳的地方......”
有人應了,他們也确實得了一處落腳地。正是這麼一處落腳地,讓他們緩過了一口氣。
但不過三天,還是深夜,在他的半夢半醒間,他們被人趕了出去。他們也因此露了行迹,平日裡嬌弱的母親抱着他慌不擇路地逃命,看不到盡頭的小巷子,他們一直跑,地上殘留着白慘慘的雪堆,滑得跌了好幾跤。
巷子的盡頭,是煙館。
那天以後,最為憎惡煙膏的母親成了煙館裡的‘煙娘’。
他也活了下來。
“别恨他們,好好活下去。”這是母親對他的囑托。
原來,那日對他們予以援手的是甯先生。他将他們藏在了甯家在附澤城的一處藥鋪偏院裡。
但不過三天,這消息就入了甯老爺子的耳中。
明哲保身,甯老爺子将他們趕了出去。
對甯家來說,不過是撇清關系。于他們,卻是死路一條。
他同孟歸南說,欠甯家一個人情,說的是實話。他還的是甯先生的援手人情。沒有那一日的舉手之勞,他或是早就死在那個冬日裡了。
這些瓜葛,他沒有同甯楚檀說過。也不想說。
傷口處針紮斧鑿的疼,疼得他有些喘不過氣,身上冷得厲害,就像是那年的冬日,冷透了骨子。
“哥,你待會兒給她煮點蓮子粥吧。她應該沒吃什麼東西。”顧屹安啞聲出言。
張遠輝眉眼一凝,最後長歎一聲:“行,真是欠了你的。”
屋子裡很快就沒了聲響。顧屹安的意識逐漸模糊,便就是傷處的疼痛也無法将他喚醒。
甯楚檀就在他的意識完全沉入黑暗中的時候趕回來。
顧屹安的情況并不是很好。
唯一慶幸的是,傷不在髒器上。
她開了藥箱,将手術的器械都擺了出來。其實并不該在這種地方進行手術,他們應該将人送進醫院,在無菌手術室内,在無影燈下,準備妥當了再進行手術的。
可是......他們現在不得不在這種簡陋的屋子裡,小心翼翼地為他縫合傷口。
好在,她在西外科上學得極優秀。
也好在,她家的醫院裡有最好的消炎藥物。
手術結束的時候,顧屹安身上的麻藥還沒退,人并未清醒。
甯楚檀手上身上都沾着血,面頰邊也濺了少許血漬。
不同于手術中的冷靜自持,此時的她,手在發抖,眼圈泛紅,脆弱地好似随時都會倒下。
張遠輝看了一眼,低下頭繼續收拾東西:“甯小姐,我愛人在外頭等着,你去尋她,梳洗一番。”
甯楚檀回過神來,她的目光落回顧屹安身上,言行踟躇。
“你這樣,等他醒了看到,可不得操心。”張遠輝洗了手,取了毛巾将洗淨血迹的手擦幹。
“我梳洗下就回來。”她說。
匆匆的腳步聲遠去,張遠輝輕歎了一口氣。
甯楚檀出了房門,童薇果真在外坐着。她同童薇離開,将血漬洗淨,又換了一套幹淨的衣裳。她與童薇道了謝,就往回跑。
夜風吹拂,将她的裙角撩起。空氣中混雜着藥味,以及血腥味。
她跑到房門口的時候,停了一瞬,将身上淩亂的衣裳整理了下,而後快步推門而入。
屋子裡已經都收拾幹淨了,除了那尚未散去的鐵鏽味。床邊架起來的吊水正緩慢地滴答滴答。床榻上的人平靜地躺着,呼吸孱弱,但還算穩定。
原本在屋子裡的張遠輝,此時并不在。
甯楚檀沒多想,她上前一步,坐至榻邊,伸手搭着顧屹安的手腕。她又動作輕柔地揭開衾被以及掩着的衣裳,包紮妥帖的繃帶上,這次并未再滲出血色。
她緩緩吐出一口氣。
甯楚檀伸手握住他冰涼的手,靠在床榻邊,安安靜靜地看着人。
掌心裡的溫度冰涼涼的,好似捂不熱。她垂下眼,就那麼緊緊握着。
“楚檀。”沙啞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甯楚檀驚醒望去。
顧屹安不知何時醒轉過來,他吃力地轉頭看向甯楚檀,扯着笑:“都沒事了。”
“嗯。沒事了。”甯楚檀哽咽着。
“對不起。”他說。
讓她擔心了啊。
甯楚檀抹了下眼角,她低着頭,悶聲悶語:“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你心肺有疾,麻藥上,我用的分量把控不準,也不知道對你有多少旁的影響?”
加上當時他已近休克,她自然也不敢多用麻藥,怕用多了,真就讓人醒不過來了。
顧屹安搖頭:“沒有。”
他的聲音發虛:“怎麼?怕我變傻了?”
甯楚檀輕笑,唇邊抿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傻了,我就找個地方把你藏起來,省得你讓人這般擔心。”
看他的狀态,比之前是要好上一些。
“金屋藏嬌?”他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