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缤紛坐在樓道口,披頭散發,神情呆滞。
羅雪也好不到哪裡去,屁股上、胳膊肘全都是灰。藥散落在地,藥盒被人踩扁了,印着雜亂的腳印。她彎腰去撿,有人鼓掌三聲:“能文能武,真是女中豪傑。”
她擡起頭,眼中難掩厭惡和惡心:“你怎麼還沒走?”
王奕江道:“走了不是錯過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
“看夠了吧?可以走了吧?”
“我算是搞明白了,虎父無犬子,你這麼骁勇,原來來自你媽媽——她連孕婦都敢打。”
羅雪看他一眼:“我們有仇嗎?”
“算不上吧,頂多有點私人恩怨。”
“那我加深點仇恨。”
“什麼?”
羅雪把刀一翻:“這樣我就能見你一次砍你一次。”
“喂喂喂……”王奕江連連後退,“不至于吧,我和你開玩笑的。你這人怎麼恩将仇報,剛剛還是我報的警。”
羅雪看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你走吧。”
“你手怎麼弄的?”
羅雪看了眼自己右手虎口,剛剛奪刀時被熊缤紛誤傷,血沿着掌紋彌漫,一滴血在手掌邊緣搖搖欲墜。
羅雪舉起手來仔細觀看,露出一絲妖冶的笑:“血讓我的掌紋都變清晰了。”說罷,竟伸出舌頭,像蛇一樣,将手掌邊的那滴血舔了一口。
王奕江瞬間石化。
羅雪很滿意王奕江的這個表情,刀光晃他一眼,說:“甜的,嘗嘗?”
王奕江連忙擺手:“不必了不必了。”
羅雪冷笑一聲。
王奕江問:“那女孩兒是誰?”
羅雪說:“反正不是我侄兒的媽。”
“你怎麼知道她沒懷孕?”
羅雪還未說話,熊缤紛忽然從他倆中間冒起來,一隻手指着王奕江:“你是誰?”
王奕江看了眼羅雪,說:“我是羅雪的……朋友。”
熊缤紛又問:“你來做什麼?”
王奕江指着羅雪手裡的感冒藥:“我來給她送感冒藥,她生病了。”
熊缤紛“哦”了句,忽然說:“你喜歡她?”
王奕江一愣,繼而笑道:“阿姨,您腦子很快嘛。”
羅雪感到一絲窘迫,輕言勸哄熊缤紛:“媽,你不要亂說。我們上樓去。”
熊缤紛說:“好。”又指着羅雪說:“小雪,你不要被男人英俊的相貌蒙騙,你要吸取我的教訓,當年你爸就是……”
王奕江在後面笑:“阿姨,您審美也很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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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雪把熊缤紛扶上床,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靠着門框緩了緩,察覺到自己鼻腔裡的氣息發燙,找了溫度計一量,果然38.6 。
張佳穎真的是個烏鴉嘴。
她想起鐘毅買的藥,吃了兩顆,坐在沙發上休息。房間沒有開燈,很黑,就像無數個夜晚一樣,這裡的黑暗無聲将她吞沒,裹挾着她往無盡的深淵墜落。每次她使勁全力要逃離這個黑暗,都會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将她拽回來。
她永遠逃不掉。
卧室裡傳來一聲呻吟。羅雪走進去,熊缤紛坐在床上,憂郁地問:“小松回來了嗎?”
羅雪說:“還沒。”
熊缤紛又問:“你爸呢?”
羅雪愣了下,說:“出差了,您忘了?”
“哦,”熊缤紛念念有詞,忽然又說,“小雪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你爸出軌了,帶了個女人和孩子回來。”
羅雪輕撫她的背:“媽,那是夢,你快睡吧。”
“哦。”
羅雪又寬慰了她許久,熊缤紛終于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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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缤紛有嚴重的抑郁症。
她年輕的時候,是四面八方遠近聞名的一枝花,提親的人差不多要踏破了門檻。羅雪的父親羅軍成是毛紡廠的司機,家裡沒啥背景,就一專長:會開車。那個時候,會開車的人不多,給領導開車的駕駛員,就是領導前的紅人,可了不得。他倆的結合在毛紡廠是一個佳話,人人都說是“郎才女貌”。倆人結婚後一年的一個雪夜,羅雪誕生。婆婆去嬰兒室看孩子,護士說,瞧瞧吧,那個最白最胖的就是你家的。婆婆笑得合不攏嘴,可還沒走近卻立馬垮下了臉,瞪了護士一眼,轉身憤憤而去,因為護士接着說了句:這女孩可真俊啊。
是女孩。
羅雪父親是三代單傳,家族香火斷在自己這裡,心裡窩火,也沒有給羅雪母親好臉色。婚後生活慘淡,日子過得敷敷衍衍,九十年代初,毛紡廠經營不當,瀕臨破産,夫妻兩人雙雙下崗。于此同時,夫妻關系江河日下,從破口大罵發展到家庭暴力。這時,羅松的出生,給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帶來了一絲轉機。一時間,整個羅家都喜氣洋洋,前塵往事全部随風而去,夫妻關系回轉,羅軍成找了個運輸公司跑起了長途,熊缤紛在門口擺了個攤兒賣酸辣粉。日子緊湊,卻也平穩。油鹽醬醋,平平淡淡,這些平淡無波的時光,比起日後那些雞飛狗跳的日子,卻讓羅雪更加記憶深刻。可好日子沒過多久,羅軍成開始賭博,家庭戰争又開始爆發,直到有一天,有個挺着肚子的年輕女人薛雲找上門來。熊缤紛終于爆發,舉着菜刀大罵着要砍死這對奸夫□□。薛雲吓得從樓梯滾下去,孩子掉了,羅軍成在從外地趕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屍骨無還。
熊缤紛的咒罵終于成了現實。
羅雪和羅松在成天充滿了算計、嘲諷、挖苦、打罵和間或的和平環境中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身。她小的時候還會緊緊地塞住羅松的耳朵,把他牢牢地護在身後。可到後來,她發現羅松對這些事情的态度要淡然平緩的多。有一次,她居然發現羅松守在小學生上學的路上,兇神惡煞地管他們要“保護費”,那神情像極了暴躁兇惡的羅軍成,那一刻,她竟有些恨她的父母。
她甚至在羅軍成的追悼會上不孝地想,終于結束了,這不是什麼高興的事兒,卻好像也不那麼哀傷。
可是之後沒多久,她發現事情并沒有結束。
母親患上了憂郁症。
父親活着的時候,她恨不得他馬上就死;可他真正死了,她卻仍是念念不忘。她發病的時候,時而悲傷的流淚,回憶起他們僅有的甜蜜時光;更多的時候她是破口大罵,從父親的祖輩一直罵到羅雪羅松。
剛開始羅雪覺得生活的苦海簡直無岸無邊,她覺得悲哀,也不知是為母親,還是自己。
她會陪着母親掉淚,安撫她。母親像一個祥林嫂一樣,一遍一遍地重複,喜怒無常,又哭又笑,到後來,羅雪幾乎可以把她的台詞一字不落地背出來。
她深感無力,淚慢慢的少了,除了迷茫,還有一點絕望。
這個時候,她隻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