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雅理解她表現出來的這種勇氣,人在被命運重創之前,都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氣的。她清楚,因為自己曾經也有過。她不想叫秦景為難,于是在這個周一下午,她們兩人拉緊了宿舍窗簾,窩在一張床上,看了《七武士》又看了《用心棒》。
兩個人在黑澤明的長鏡頭裡各自走神,思緒随着影片中的人在不停地亂跑,直到電影結束秦景也沒弄清楚自己到底看了什麼,神思恍惚間隻覺得自己若是也有把快刀就好,或者更好就是在我們自己的武俠世界,那她一定勤學武藝修成一代大俠,然後行俠仗義必得打得一切人雲亦雲不忠不義的烏合之衆落花流水。
片尾出來時,雲雅突然問秦景:“你在電話裡聽到我和誰說話了嗎?”
雲雅從不撒謊,這秦景是知道的,她知道雲雅熱愛甚至信仰真誠,因此她也不會說謊話騙她,于是答道:“我聽到你叫了李施煦的名字。”
“我沒有被他包養。”
“當然,肯定沒有,我怎麼會信這麼離譜的話。我們不管旁人怎麼說,反正虛假的事情任旁人如何說得天花亂墜也不會成為事實。”
雲雅很迷茫,成為事實,和成為别人以為的事實,哪一個才是更應該關注的或者最終一錘定音的真正事實?
晚飯兩人去食堂吃面條,雲雅舍棄了口罩和帽子,她必須要将自己置于他人的視線之下,因為經驗告訴她,這時候她越是隐藏,旁人就會越好奇,流言就越是會傳得甚嚣塵上。她要把臉露出來,把自己全然安放到靶心的位置上,接受最集中的攻擊,然後,一切才會以最快的速度過去。
秦景認識雲雅接近兩年,絕少看到她以這樣的姿态走入人群之中,她不隐藏不躲避,她任由那張漂亮的臉暴露在所有人含義未明的目光之下,她接受一切審視。秦景覺得無比難受,因為明白她的意圖,所以感到痛心。
雲雅一直屬于離不開口罩的那波人,她們相識在疫情之後,但她總是習慣戴口罩的,起初秦景還會覺得奇怪,相處不多時她便看出這是她的保護殼,和薄荷糖一樣,是她身邊必不可少的東西之一。
可如今,她鑽出了她的保護殼,她助推謠言的聲勢,迫切希望一切走入高潮,然後下墜,沉于衆人興趣不再的無聲之地。
這種時候,你不必和任何一道視線接觸,也不必聽清周遭的任何一句低語,因為你知道每一道視線有意無意都會朝自己看過來,每一句低語也都和自己密切有關。
那些人會分享自認為知道得最多最全面的秘辛,他們攜手擁上共同占領的道德高地,滿心歡喜地對着視線之下的孤獨人影指指點點,“原來就是她啊,剛上大學就當小三”,“嚯,臉皮可真厚,一點沒所謂的樣子”,“什麼臉皮厚,被人老婆追着打的事可是沒臉沒皮的人才幹得出來”,“大一就勾引别人老公,她這麼喜歡年紀大的,是缺爹啊”……
沒事的,沒事的,雲雅想,總會過去的,等他們說累了說倦了,一切就過去了。
可是她做了什麼,為什麼要被人這麼戳脊梁骨啊……不,别這麼想,不要解釋,解釋就産生反駁,自證辯駁源源不斷的沒有盡頭。雲雅有經驗,所以知道要保持沉默,不可以試圖反抗,命運是可怕的神明,會對她的一切抗争施加懲罰。忍耐,一定要忍耐,會過去的,千萬别回頭看,朝前走,隻要永遠朝前走。
數完了碗中的面條,一頓飯花了近半個小時,雲雅才起身打算離開,應該夠了吧她想,夠滿足旁觀者的好奇心了吧。全程,她幾乎都沒有和秦景說話,也盡量不和她視線交流,她拒絕不了她要一起吃飯的要求,但她想也許減少交流也會減少波及到她身上的傷害。
第二天一早,雲雅再次準備去人最多的食堂吃飯,她攔住要和她一起的秦景,說:“已經有人說要一塊扒你的論文了,你就别再跟着我一起了。”
“怕什麼,扒去呗,論文都我自己寫的,讓他們扒,扒完你的再扒我的,可夠他們學不少知識了。”
雲雅幾乎看不懂她,為什麼呢?為什麼她不像之前那些人那樣避自己如蛇蠍,然後在第一時間就遠離自己呢?李施煦也是,不讓他來,就一條接一條消息的發,還打電話……為什麼這兩個人就是不知道在這種時候要躲遠點呢?
秦景仰着頭喝水,見雲雅不答,裝作不滿地嘟囔:“不是說好我陪你一起的嗎?我也餓了呀,你快想想我們去哪個食堂。”
雲雅聽她說餓,也顧不得再攔,認真回答:“禾田食堂吧,你不是愛吃那裡的水餃……”
“那走吧。”秦景趕緊挽上了雲雅的胳膊,生怕多耽誤一秒她就反應過來要變卦。
正吃着飯,雲雅忽然接到了崔祎白電話,她心裡一陣發慌,腦海中一時變得空空蕩蕩,害怕這突如其來的電話是通知她退出項目,可是她已經準備了很久。猶豫着按下了接聽鍵,崔祎白略帶歉意的聲音傳來了:“雲雅,你起了嗎?抱歉啊,時間有點早就給你打電話,可是有件事情它比較着急,那個景滄山的田野項目呢……”
雲雅的心在怦怦狂跳。
崔祎白說:“那邊突然聯系我說得提前開始,說是七月初他們省裡有調研團,跟咱們的項目沖突,所以可能得要你們這兩天就過去,我剛剛跟金老師商量了一下,今天下午四點多有班飛機你們就能出發,白天時間你看看夠準備嗎?要不行我就跟金老師說明天再走。”
雲雅忙答:“夠的老師,我沒有任何問題,今天就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