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有擺攤賣傩面的!”
此刻人群變得松散,繁華熱鬧的街景完整地展現在小書童眼前。不論是布衣百姓,還是達官顯貴,此刻都擁擠在這市集街道上感受南齊冬日難得的煙火氣。百姓安居樂業,人人都有期盼,都拿自己當人,歡聲笑語快要穿破寒冬,抵達幸福的彼岸。在這天災禍亂,人心不古的年代,真的會有如此和諧安甯的地方嗎?
所以,我在夢中桃源吧?
小書童這麼想着,又回想起那難熬的北方,痛苦的流浪之路。高門顯貴在搖晃明亮的燈火中糜爛,随手丢下的手帕就能值上普通人一年的口糧。天災不饒人,農民的地裡顆粒無收還要繳納高昂的賦稅,擁有更多的人卻繳得更少。上面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人高一級壓死人,一層壓一層。若不是活不下去,哪有那麼多人背井離鄉,甯可冒着死在路上的風險,也要拼死前往未知窮苦的邊疆。
也許是流浪途中的黃粱一夢?如若是,也不妨溺死其中。
“快來呀!瞧瞧哪個好看?”小書童順着聲音擡眼一瞧,隻觀得個朱紅色傩面古靈精怪的女娘拿着個綠沉傩面站在攤位邊招手示意他過來。
小書童拍拍身上不慎粘上的塵灰,朝他的夢走去。
小書童順從地戴上那傩面,又順從地被燕晚霁拉去下一個街角,令小書童訝異的是,那日施粥遇見的小孩與婦女竟也擺起了小攤。不由自主地,他的腳步往那小攤邁了一步,他急切地想要個答案。可燕晚霁已經往前走去,他雖急切卻也作罷。
小孩的母親得到救治了嗎?婦女的孩兒能吃飽了嗎?為什麼出來擺攤......他們能留下來嗎?
忽地,前面領頭的女娘停了下來,還在想事情的小書童措不及防撞在她的後背上。前面的女娘似是無奈又是縱容地歎口氣,轉過頭來與他對視。
“想去看看。”
不等小書童反應,她又風風火火地拉着人到了小攤前。兩人都戴着傩面,攤上的婦女和孩子沒有認出來,卻也能從衣着判斷出是富貴人家的小孩。
那婦女當是從前做過生意,她一點不露怯,哪怕可能隻是好奇來攤前瞧上一眼的小孩,她也熱情招呼着。
“哎呦,兩位小客人看看我們這紅布,寒至節家家戶戶都挂在門前寓意紅紅火火。這上面還有我自己繡的火焰紋,您瞧瞧,瞧瞧。”
那小孩怯生生跟在婦人背後,也勇敢努力開口道:“紅布上加上,加上火焰紋,寓意着更加紅紅火火......”
燕晚霁從身側掏出錢袋,問了婦人要多少銅闆,從中取出相應的個數付給她,抱着極長的紅布便與婦人閑聊起來。
“大娘,看您不像是南齊人,怎也知道寒至節要挂紅布?”
婦人清點着銅闆,笑吟吟地回複道:“小客人好眼力,我們啊,是從北邊一路逃下來的。路上不是同樣災荒,就是容納不夠難民了。這幾經波折,誤打誤撞來到了邊疆。好在這城中管事的仁慈,雖之前出了點問題,但我們不僅留了下來,還有地方住,有食物吃。這孩子的母親本來因病昏迷了良久,但前不久也得到醫師救助。我懂些繡工,聽救助所的小工說南齊城寒至節要挂上紅布,便想着帶這孩子出來賺點小錢,為之後的生活做些準備。”
小書童聽到之後,不再隻在一旁傾聽,他問道:“之後,之後打算去哪呢?”
婦人收好銅闆,聽他有些奇怪的發問也沒覺得哪裡有問題,耐心地回答道:“去哪?不去哪了,就在這讨生活了。救助所的人說了,等到春時,便幫我們找活計,在南齊城紮根。我想要開個繡鋪子,往後日子還長着呢,要過得越來越紅火。”
說罷,她晃晃手中的紅布。
那婦人忙着招呼下一個客人,便沒再管他們兩人。小書童沉默片刻,燕晚霁也在身旁耐心等着,一言不發。
“走吧,大小姐,該回府了。”小書童輕輕拉起燕晚霁的衣擺,說道。
回府後,燕晚霁将那紅布挂在了自己的小院中,與家人一起吃了頓熱騰騰的骨董羹,便回到自己的小院,爬上那顆院中的梧桐樹,坐到小書童身旁。
“方才看你跑的那麼快,二哥還以為你吃不慣骨董羹。”
小書童聽到這話記得差點從梧桐樹上翻下去,燕晚霁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調笑道:“那麼着急做什麼,又不會因為你不喜歡吃骨董羹就把你趕出府去。”
小書童聞言身子一僵,磕磕絆絆說不出一個字來。
燕晚霁試探完,确定了心中所想,不由得歎了口氣。她早該知道,像小書童這樣經曆的孩子肯定會惶恐不安,怕自己沒價值被抛棄,怕自己沒以後。
她便自顧自地說道:“我想要成為大将軍,和父兄一樣保衛邊疆;想要一輩子窩在父母兄姊的懷裡撒嬌;想要吃一輩子的折耳根......想要很多東西。你呢?”
小書童抿抿嘴,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才開口道:“大小姐定能得償所願。我,我想要永遠侍奉大小姐。”
燕晚霁眨眨眼睛,聽到這個答案之後不再繞彎,直直地看着小書童惶恐的眼睛道:“永遠不會有人趕你走的,這裡就是你的家。你剛來到府中我就想這麼說,但言語又過于蒼白,不能讓你安心。你剛到府上,不論是什麼都着急為我做。二哥也說你為了我去練武,明明身子骨很弱,卻很拼命,好像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
小書童怔愣住,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出聲。
“甚至你今日也很想知道這些和你一樣從北邊逃下來的災民能不能留在南齊城。你也看到了不是嗎?他們已經在暢想今後了,哪怕你不在我的身邊,也能像那樣活得很好......唉,唉,你别哭呀,我不是要趕你走。”燕晚霁着急忙慌地接住小書童無聲的淚水,意識到怎麼也擦不盡,她索性放棄一把抱住了小書童,就像母親安慰她那樣,輕輕拍打着小書童的後背。
“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再擔心沒有以後了。你要兌現和老爹的約定,要痛痛快快,堂堂正正,幸幸福福地活下去。”
“所以,不要眼淚,要開心,要憤怒,要期盼。”
小書童整理好自己的眼淚,抽抽嗒嗒地輕聲說道:“我知道了。”
此刻他從夢中走出來,輕飄飄地落在堅實的現實中來,空氣依舊清新,夜空依舊繁星,他的一切是真實的。小書童拿出寫了好幾次的紙條,已經被糾結的主人揉得皺巴巴。他鼓起勇氣遞給了燕晚霁,說道:“是海晏河清的晏清。”然後紅着臉跑開了。
燕晚霁有些摸不着頭腦地打開了紙條,上面寫着——一箭索敵百裡外,紅衣雨中入夢來,萬般恣意皆由己,燕家六子衛南齊。
落款人便是——晏清。
這是燕晚霁還沒上戰場前,就屬于她的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