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輛車停在淩亂的街口,突兀的不像這個世界。
接完這通電話,戴遠知興緻并不太高,側頭看着茉莉解開安全帶,然後把他的外套放在一邊,沒有再說要送她,這讓茉莉松了口氣。
茉莉正準備開門。
“等等。”
茉莉慢下動作,回頭。
就見他手伸進大衣口袋裡,摸出來什麼東西。
“這是?”茉莉遲疑地接過,借着外面的燈光看出是幾顆糖的輪廓。
“出來的時候順的,這糖還不錯,嘗嘗。”
“糖都是小孩子吃的,我不吃。”茉莉搖搖頭,要把糖還給他。
還記得他在電話裡哄妹妹說晚上吃東西爛牙齒。那怎麼還要給她吃糖。好沒道理。
陰影裡,戴遠知嘴角弧度深了幾許,“拿着吧,小朋友。記得把鞋子拿上。”
茉莉不服氣的想,他自己也跟小孩子似的偷拿糖果,還管她叫小朋友,多不公平。時間不早了,她懶得掰扯,輕嗯一聲,握緊了手裡的糖,和手一起裝進了上衣口袋裡,另一隻手去開門。
下了車,一股冷風灌進領口,茉莉打了個寒噤,跺跺腳,将手從口袋伸出,拉開後座門,随手拎起一個袋子,關上門,往後側的樓道口走去。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聽到車子的發動聲,直到從樓層中間的平台眺望出去,瞥到那車子已經不在了。
茉莉上了樓,借着微弱的光線翻包裡的鑰匙時發現,那張壓在最底層的婚禮請柬不見了。一時之間也想不起來在哪弄丢的。她打開門,屋裡暗着,從客廳透出一絲微弱的光。
茉莉拎着包和鞋子走進客廳,昏暗裡,看見喬年背對着她坐在桌前寫着什麼,三根白蠟燭,用蠟燭油固定着,長長的,火光顫動,投在牆上的影子也搖擺不定。幽幽燭火裡,喬年轉過頭來,“你回來了?”
茉莉打了個寒戰,轉身開了燈,把包和袋子擱在就近的椅子上:“吓我一跳,怎麼不開燈?”
喬年扭了扭手臂,“電費多貴啊,蠟燭一塊錢一大包,你不在,我一個人也不舍得用。”
喬年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大山裡,沒有電話,更沒有手機,她就是全家的希望,父母舉全家之力将她托舉進了京城。她每個月往家裡彙錢不算,還得寫信,寫她在這裡的工作情況,讓父母放心。她父母不識字,寄回來的信都是她那上初中的弟弟寫的。她是弟弟的榜樣,也是全家的驕傲,即使在這裡生活再辛苦,喬年從來不在信上抱怨和透露半個字。
喬年繼續寫信了,順便問道:“吃過了嗎?”
茉莉走進廚房去燒熱水,喬年已經幫她把水接好了:“這都多晚了,怎麼還會沒吃過。”
茉莉洗澡很快,等她洗完進來的時候,喬年也寫好了信,往信封裡塞着信紙,一轉頭就看到了椅子上的袋子,那包裝上的品牌logo,喬年一眼就認出來了,她單位那個富二代女同事背的包也是這個牌子。
喬年眼睛都直了,陡然站起來拎起那袋子看了又看,她當然不相信以茉莉的經濟實力買得起這個牌子,當即就問:“這洋牌都是那些富二代用的,誰送你的啊?”
茉莉低頭擦着頭發,聞言一怔,說道:“我奶奶年輕時候的朋友,那老太太以前是個影星。”
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也清楚,這些鞋子的由來全是因為老太太。
喬年失望道:“還以為你遇到大款了呢。”
茉莉突然意識到了喬年暗指的意思。
“不過,我也真想過,”喬年抱着膝蓋坐在沙發上,“你知道夏阮宵嗎?”
她們那時候住的混寝,六個姑娘都來自于不同的專業,那會兒喬年和茉莉關系算不上最好,和喬年玩的好是夏阮宵。那姑娘是喬年他們專業的系花,讀書的時候就已經半隻腳進娛樂圈了,拍各種平面廣告,做模特,還給某位歌手做了mv女主角。經常泡酒吧,有很多異性朋友,學校裡看不到人。
這樣的姑娘和茉莉本不是同個世界,全因為一次兼職。茉莉讀書的時候兼過很多職,校園裡的,社會上的,都是些小的,零零碎碎的,賺點零用錢。那時候上網的還很少,許多學生會把小廣告貼在學校專門的廣告窗口,茉莉就是這樣被夏阮宵找到的。
那是一堂選修課,這學期夏阮宵已經曠課太多節了,急需這門課的績點,要茉莉給她簽半個月的到。在給錢方面,夏阮宵很大方,先是給了茉莉三百塊的押金,九幾年的三百塊,很多工人一個月工資才五六百塊,茉莉很心動,沒多想就答應了下來。
為夏阮宵簽了一學期的課,茉莉賺了一千塊。茉莉話少,事更少,夏阮宵對她也甚是滿意,前後給她介紹了幾個不錯的兼職,交往也多了起來。
幾次的交往下來,讓茉莉對夏阮宵有了一些改觀。覺得她并沒有傳聞中那麼不堪,浪蕩背後有一顆缺乏安全感的心,人其實是個重情重義的。
隻不過茉莉性格不大主動,别人不找她,她也決斷不會去找對方。後來畢了業各奔東西,和夏阮宵也沒再聯系過了。
再次聽到故人的名字,茉莉有些怔然。
喬年說:“她傍了個大款,現在過的挺不錯的,上禮拜我們公司舉辦活動,請了她,一場兩個小時就五千塊,這錢是真好掙,聽說就是她男朋友的渠道。”
“讀書的時候老師父母都教育我們,好好學習出人頭地,到了社會才知道,認認真真工作學習的,猴年馬月才能賺到一套房的錢啊。像夏阮宵,讀書的時候門門挂科到現在不還混的風生水起,随随便便一下就能賺到我們一輩子才能賺到的錢,不就是因為長得漂亮,有個好臉蛋,能傍上有錢人嗎?”
看着喬年滿臉羨慕的神态,茉莉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把袋子和包拎起來,轉身進房間:“不早了,睡覺吧,晚安。”
吹幹了頭發,茉莉換睡衣的時候從口袋裡摸出那幾顆糖來,在光下終于看清了。
怡口蓮,也叫太妃糖,一個高端英國牌子,剛引入國内不久,不僅貴,也難買到。夾心的,聽說特别好吃。
躺下之後卻怎麼也睡不着,在睡衣外面罩了件外套,沒有開燈,下床走到窗邊。
門外傳來喬年踢踏着拖鞋的聲音,漸漸的,這聲音也靜下去了,直至消失在了對面房間裡。樓下的洗頭店也關了門,那幾個染着黃發的店員嬉笑着吹着口哨哼着歌,騎着自行車離開這條街道。
夜晚,又恢複了安谧。
茉莉把頭抵在玻璃上,冰涼的觸感從額頭滲透開來,她望着玻璃裡自己的影子,輕輕吐出一口氣,玻璃上瞬間起了霧。
她想了很多。
想到春麗的言論,想到喬年的不平,想到現下的生計,想到未來的發展,想了很多很多。
想到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想到他說可以讓她去香港留學,也想到那通電話,女孩俏笑着說“二哥,嬸子說要給我找個嫂子”。
茉莉想不下去了,深深吸了口氣,
她知道春麗和喬年說的都是現實,現實的真相往往都是殘忍赤.裸,血淋淋的。
風從窗戶的縫隙裡灌進來,茉莉蜷縮進外套裡。
小時候奶奶經常說,人和人的相遇都是講究緣分的,為了這緣分,得在佛祖面前磕多少頭才能得到。
她呆呆站了許久,盯着樓下那掉光了葉子的樹,站得腿發酸,眼睛澀脹,窗外的月亮落下了,手指攥着窗簾的一角,在外面的路燈被隔斷在窗簾後面之際,側過頭時被太妃糖的包裝紙輕輕閃了一下。
茉莉頓了頓,走到桌邊,将糖收起來,放進了明天要穿的衣服口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