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州碼頭,一艘自蘇州而來的畫舫已經停在這裡兩日有餘。
精美絕倫的畫舫長近兩丈,船有二層,船柱花紋繁複,朱漆明亮,有識貨者能辨出用料是上好的榉木。北直隸是天子腳下,達官顯貴衆多,但此等豪華新奇的畫舫,也鮮少有人見過,引得碼頭邊的人議論紛紛。
“這畫舫太漂亮了,不知是哪家的。”
“聽船夫口音像是蘇州來的,蘇杭富庶。昨日見到有貨從大船上卸下來,卸完了也沒離開。”
“興許是做生意的。”
說話間,一人騎一匹馬至碼頭,向畫舫的門人遞交了帖子,便有一銀灰綢衫的男子走出,與來人寒暄。
“蘇公子,久等了。我家世子稍後過來,迎接蘇公子與蘇小姐的大駕。”
蘇士惟誠惶誠恐,彎腰拱手,“何以敢勞煩世子表弟親自來迎我們兄妹幾個,隻需派個引路人來便是。”
恭維話後,蘇士惟命人給報信人一袋銀馃子,接着踏過隻能容一人過的連橋,回到畫舫,登上二樓樓梯。
二樓門口的簾子被丫鬟拉開,舫内有一秀美可人的女子見到來人,忙迎了上去,眼中是掩飾不住的興奮:“我聽到了,表兄要親自來接我,這是不是說明表兄他喜歡我!兄長,你說是不是。”
女子搖着蘇士惟一隻胳膊,蘇士惟無奈一笑,不着痕迹的收回自己的衣袖:“都快嫁人的年紀了,還這般不知禮數。你那表兄見都沒見過你,如何就談喜歡。”
他擡頭随意一瞥,将裡面另一女子的神态斂入眼中,即便是她穿的還不如丫鬟,可他仍然一眼就能辨出她來。
芙蓉粉面,玉瑩肌骨,這幾年,她出落得越發聘聘袅袅,明明容顔嬌麗妩媚,偏偏有一雙冷清似潭水的美眸,幽靜無波,攝人心魄。
比起眼前的咋咋呼呼的嫡妹,這位庶出的十三妹妹,出挑太多。
實話說,他一點也不擔心嫡妹能否被英國公府世子看中,反而……
他再次瞥了眼蘇袅袅。
“兄長,你有沒有聽我說話啊,我穿這身去見表兄,好不好?”嫡妹在他面前猶如孔雀般花枝招展,蘇士惟敷衍幾句,手指搓了搓,琢磨着到底要不要将她帶回去。
若帶她回去,向她求親的陳員外,他一時半會又解決不了,據說那人雖又老又醜,家裡卻有個在京做大官的靠山,且不說靠山不靠山,父母親也斷不會拒絕,蘇家早就想與陳家來往。
若不帶她回去,她這副嬌柔倩影的,就算那位清貴的世子表弟看不上,怕也有别的京城權貴惦記,他一樣也無措。
實在頭痛。
且先看看。
“讓十三妹妹也換件衣裳,一會一同進府去拜訪姨媽。”
蘇士惟說罷掀簾出去,也堵住了嫡妹的怨聲。
“兄長,我不許她出現在表兄面前!”
這關系蘇家的誠意,沒有人來了卻不拜見的道理,即便隻是一個小小的庶女。
蘇袅袅聽了暗中松了口氣,起碼給了她一定的喘息機會,不至于将她藏在船上就帶回蘇州。
從得知陳員外要娶她做續弦的消息,蘇袅袅就決定逃離蘇家。
那陳員外在蘇州名氣不小,仗着京中有貴戚,已經折磨死了四任妻子,聽說此人手段殘忍,辣手摧花,性情暴虐,她去就是羊入虎口,比清清白白的死了還不如。
蘇袅袅離開蘇家的念頭早就有了,恰好兄長蘇士惟、長姐蘇卿玉要坐船往河間滄州去,她帶丫鬟偷偷登上了他們的船,等被發現時船已經離開蘇州府域。
長姐蘇卿玉對她又打又罵,要丢她在水裡喂魚,好在蘇士惟出現留下了她。
一路上,蘇卿玉對她頤指氣使,原因——
“你給我乖乖待在船上,不許下來,等兄長送我到英國公府,立馬把你送回蘇州當續弦!蘇袅袅,給人做續弦已經讓你占了好大便宜,别癡心妄想了。”
原來長姐蘇卿玉坐船去英國公府,是為了求一門親事。
一路上蘇卿玉都在講她的表兄,英國公府的世子有多好多好,蘇袅袅并未在意。
一個男人而已。
這位長姐也不是第一次對男人發春。
——
畫舫上。
接受了兄長意圖不可改變的事實,蘇卿玉一臉傲慢的行至她面前,蘇袅袅垂着頭,看着她橘紅色的繡百鳥圖的裙擺。
“你别以為登上我的船跟過來,就能逃脫你做續弦的命?告訴你,不可能,蘇袅袅,你生來卑賤,最後的下場也必然是被陳員外折磨緻死,這是你的命。”蘇卿玉擡着下巴說出狠毒的話,心裡才覺得好受些,繼續警告她。
“我告訴你,别打表兄的主意,他是我的,而且你也不配,表兄可是英國公府的世子,大啟朝最年輕的進士,姨父貴為一品骠騎大将軍,小姨父又位居閣臣,真正的王公貴族,不是你這個娼妓生的庶女能沾染的,你明白嗎,蘇袅袅?”
“明白。”蘇袅袅回答的謙卑。
蘇卿玉像是出了一口惡氣,心裡沒那麼難受了,這些話她不僅是在告誡蘇袅袅,也是在安慰自己。
她終于說服自己,蘇袅袅這樣卑賤如草的人,是絕無可能與表兄扯上關系,即便是她擁有一副千嬌百媚的模樣又如何。
“你進府穿這身就行,不必換了。”蘇卿玉瞧着她一身髒破的衫子,心裡越發舒适,這樣的賤種就該一生活在陰暗的牆角,發黴發爛,“進府之後,你隻能跟在我後面,能不說話就不說,能不擡頭看就不擡頭。”
蘇袅袅簡單回複一個“是”字,對她來說,穿什麼不重要,活下去才是根本。
隻她旁邊的丫鬟翠汀突然跪下來,沖着蘇卿玉,“大小姐,讓十三小姐跟奴婢們穿的一樣,恐怕會得罪英國公府,說我們不知禮數。”
丫鬟的語氣并沒有關心自家小姐蘇袅袅的意思,而是為了蘇家的面子。
蘇袅袅神情絲毫未動,好像丫鬟說的事與她無關。
蘇卿玉秀眉一皺,不耐煩道:“找一身我的舊衣裳給她穿。”到底不能丢了蘇家的顔面。
翠汀幫蘇袅袅換衣裳,瞧着她背上、胳膊上的傷痕,血印子已凝結成一道溝壑,在雪膩的背上十分紮眼,青紅斑痕更是随處可見,好好的姑娘家,卻差點被大小姐給打死,翠汀想到前幾日的光景,忍不住掉下兩滴淚來。她瞧了眼大小姐的位置,抹幹淨淚,偷偷從懷裡拿出一盒胭脂來,小聲道:“小姐,用這個吧。”
蘇袅袅搖頭推開,她不能得罪蘇卿玉。
這一次出來,她可沒打算回去。
“來了來了!”
不知誰在簾外喊了一聲,蘇卿玉第一個激動的站起來,又想起要端莊,讓丫鬟攙扶着慢悠悠走出去,翠汀見狀,也扶着她往外走,被蘇袅袅拒絕,“等會。”
翠汀心酸,眼睜睜等着大小姐的丫鬟仆婦都出去了才走。
剛出船艙,蘇袅袅原地站定,一把抓住了翠汀的胳膊,翠汀也連忙扶穩她,焦急詢問:“小姐,你怎麼樣?”
“沒事。”蘇袅袅舔了舔有點幹裂的唇,緩了好一會才道,她已經約一日沒吃飯了。
怎麼會沒事,大小姐已經一日不許小姐吃喝,小姐本就消瘦,現在更加纖薄,好像來陣風都能将她刮倒。但此等情形,翠汀也做不了什麼,隻一定要扶着她。
碼頭已經圍了不少人,岸上有兩輛馬車。
蘇士惟上了岸,正同一男子行禮。
許久不曾出船來,加上饑餓眼花,蘇袅袅微眯眼睛試圖抵擋刺眼陽光,岸上的情景,她好一會才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