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從沚越睡越覺得自己在向下沉。
他做了很多夢,應該說他自己也沒分清哪些是夢哪些是現實。
夢見他其實沒有下船,還在船艙裡,船艙地上散落着畫稿和幾根鉛筆。有一段時間他在夜裡畫畫,白天睡覺。郵輪餐廳有24小時供餐,但到了深夜賣酒的更多,他會把自己喝得微醺然後抱着速寫闆去寫生。
船上可畫的東西挺多的,宴會廳裡的鋼琴,托着餐盤昂首挺胸的服務生,一排排救生圈和救生衣。他有一幅畫的是夕陽下在甲闆抽煙的船員。那幅畫被船上的一位遊客買走了,買家很喜歡畫裡的夕陽,說像是上帝從海裡拎出一塊橙紅色的帕子。
林從沚又夢見那天夕陽,連海上的鳥都被染成紅色,一齊飛散,像揉碎了一捧花散在風裡,也像火山噴發在大海想要燒盡所有。
總是醒不過來,眼睛睜開了但意識還在沉睡。
林泠玉正坐在床沿,往他手腕上貼退燒貼,剛好張渺端着粥進來,林從沚啞着說:“張渺,我夢見我媽了。”
張渺看看他,又看看林泠玉,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林泠玉早上降落嶼城,她在國外太久,一下飛機直接打車去吃早茶。吃飯的時候林從沚的電話是關機,聯絡張渺才知道他發燒了。于是在店裡打包了碗清粥過去,張渺剛熱了一遍拿上來。
“真的是你媽。”林泠玉說,“來,仔細看看,是做夢嗎?”
林從沚眯着眼盯了她一會兒,說:“好像真是我媽。”
林泠玉多少有點無語,她擡頭看看張渺:“他這個症狀多久了?”
張渺:“……不、不知道哇。”
孩子見到媽,那叫一個委屈。發現這不是夢,是林泠玉真的出現了之後,林從沚瞬間整個人像烤塌了的戚風蛋糕:“媽媽……我要喝水……”
林泠玉不禁莞爾笑起來,手在他腦門上抹了一把:“出這麼多汗,是該渴了。”
接着她回頭,朝着卧室門口的方向:“水端進來呀,怎麼還站在門口發呆,這孩子。”
端着水杯進來的人是蕭經聞,沒穿西裝,穿了件普通黑T恤,普通牛仔褲。
時間是下午四點過半,說他這覺睡了個昏天黑地真是一點兒不過分。蕭經聞不穿西裝的時候顯得沒那麼有疏離感,雖然是黑T但看起來更溫柔。
林泠玉接過來水,胳膊從林從沚後肩膀兜起來,她想把林從沚抱坐起來,但有點抱不動。蕭經聞低聲說了句“我來”,接着在林從沚本就發暈的視野裡撲來一團漆黑,玻璃杯抵在唇邊,蕭經聞的手穩如機械臂,喂着他喝了幾口水。
“藥。”林泠玉提醒他,“給你,趁他懵,一塊兒順下去。”
蕭經聞震驚,但還是照做了。
林從沚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生着病的人沒什麼氣場,眼珠子瞪起來也沒有殺傷力,想說話又沒勁。
林從沚讨厭吃藥,膠囊也就罷了一咕咚就吞下去,藥片最讨厭,會有苦味留在喉嚨和口腔。蕭經聞拿過枕頭墊在他背後,不敢看他一手捏着藥片,另一隻手……
“張嘴。”
蕭經聞上一次對他說這兩個字,還是在床上。
吞藥片這事兒講究一個速通,要不怎麼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吞得越快越無感。這道理林從沚明白,也僅僅是明白。
他拒不張嘴,咬緊牙關,蕭經聞沒辦法,他看看林泠玉,又看看林從沚,隻能捏住他下颌,一整隻手能完全包住他下巴一周,再找準角度施以巧勁,迫使他張嘴。
全程,林從沚的眼神變化大約是——我不信你敢,什麼你來真的,媽媽好苦。
林泠玉滿意地點點頭,上前摸摸林從沚腦袋:“好乖,吃完藥就好了。”
蕭經聞也很絕望,他想象中的喂藥可能是甜甜蜜蜜地哄着喂,實際上的喂藥居然成了掐嘴塞。但沒辦法,林泠玉在旁邊看着。
這次發燒就是雨傘塌了之後身上濕着,坐在Gleam那個令人發指的冷氣裡太久。要不怎麼張渺說要賠點錢。
關上卧室門後,一行人下樓。林泠玉這次回國不僅是探望兒子,尤其看到林從沚住在畫廊裡,那都不能說是個像樣的家。她希望林從沚能和她走,在歐洲繼續生活。
“當然了,這還是要看他自己的意思。”林泠玉放下咖啡,朝張渺點頭說了句謝謝,再重新看向蕭經聞。
蕭經聞沒有出聲,他坐在畫廊展廳沙發上,在林泠玉對面。
在林泠玉看來,相較于五年前,他成熟的速度有點太快了。五年前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林泠玉等到林從沚畢業後,她動身到西班牙藝術館工作。她擁有油畫雕塑雙學位,在那裡有相當高的待遇。
那時候她見過蕭經聞一面,雖說蕭經聞比她兒子大6歲,但在當時她看來,這倆都是小屁孩。
“不過你變化很大。”林泠玉又說,“比我想象的……變化更大。”
蕭經聞對自己變化如何根本沒有興趣,他舔了舔嘴唇,字斟句酌:“他……這件事情您之前跟他聊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