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不知何時遮了日,又要下雨了。
五歲的許織夏和外面的天一樣,灰蒙蒙的。
可她從來不哭。
不管是在京市的福利院,還是在港區的兒童院,她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每天都很乖,很乖地等着。
她始終覺得隻要自己聽話,有一天,媽媽就會來接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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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燒迷糊了,後來回想起流落街頭那兩日發生的事,就如一場白日夢,清醒後她依然身陷囚籠,一切照舊。
此刻許織夏坐在這個冷冰冰的課室裡,冷氣呼哧,骨頭都寒得酸痛。
梁院長肅着臉在門口出現,課室裡刹那鴉雀無聲。所有小朋友都畏懼她,除了Felix.
看護托着托盤,跟在梁院長後面進了課室,把下午點心放到課桌上,正巧擱在許織夏面前,裡面是一瓶瓶鮮牛奶。
這時,梁院長又被助理叫出去,不知聽到什麼,她突然燃起許久未見的熱情。
“哎呀,周太太過來了呀!我馬上去馬上去!”梁院長嘴裡念叨着,揚着笑臉快步朝辦公室的方向走了,顯然對方是個有來頭的。
梁院長一走,Felix就抓了瓶牛奶。他的動作解禁了其他孩子,大家蜂擁而上,争先恐後去拿牛奶。
許織夏被左擠右擠,在中間擠得她險些窒息。等他們争搶到後一個一個回到座位,四周才漸漸散開。
所有人都拿完了,坐在自己的座位喝。
托盤裡還剩最後一瓶。
許織夏看着那瓶近在眼前的牛奶,停頓了幾秒,終于也擡起雙手,慢慢伸過去,剛握到瓶身,瓶子驟然被一股力抽了出去。
僅一瞬,她手裡又空了。
Felix擰開奪到手的牛奶,仰頭咕噜咕噜地喝,他自己那隻空掉的瓶子在桌面滾動。
反抗是要吃多餘的苦頭的,許織夏不敢,哪怕喪氣的表情都不敢有。
空氣中漂浮着牛奶濃郁的香氣,大家都有牛奶喝。許織夏偷偷咽了下口水,沉默無言地攬住沉重的托盤,身形不穩走過去,放到門外的回收台上。
回到座位,許織夏要坐,Felix踹飛了她的小凳子,她一屁股着地。
許織夏害怕地擡頭,撞上Felix的異瞳。看見她總是死氣沉沉的臉被吓得失色,Felix惡作劇得逞,陰險咧笑。
兒童院的孩子或多或少都缺乏健康心理,他們很難和正常孩子那樣大聲笑鬧,看到這情形,見慣不驚,隻會冷眼旁觀。
在兒童院的時間久了,許織夏逐漸理解到,那個眼神叫排異。
許織夏像上次那樣自己僵硬地爬起來。
幸虧是矮凳,不是特别疼,但她後怕,沒膽子再坐了,她怯怯地把椅子扶正,然後一個人躲到課室的角落站着。
她擡起兩條胳膊疊上紅磚窗台,下巴抵着手背,蔫巴巴的,黯然無神。
人最大的不幸不是絕望,是習慣絕望。
而她已經不會哭了。
窗戶不高,接近她下巴,以她的身高剛好能看到外面圍在紅磚牆裡的風景。
天很藍,有風,陰影之處吉野櫻的花瓣在飛,時不時落到窗玻璃上再掉落。
現在是春天還是夏天呢,或許都不是……
許織夏趴在窗前失神。
在那個孤獨的瞬間,她望見一雙眼睛。
少年站在那顆吉野櫻樹下,穿黑色沖鋒衣和休閑褲,不再是那身墨綠校服。
他依然留着狼尾發,戴着耳骨夾。
健瘦高挑的身軀倚靠樹幹,抱着胳膊,有一下沒一下地嚼着口香糖,一股懶勁。
他目光同時側過來,朝着她的方向。
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才曆曆可見——很久以後,許織夏每讀到這句詩,便總能回想起這一天,她看見他的那一瞬。
和他望向她的那一眼……
屋子的一裡一外,許織夏木讷地同他對望。
他懶洋洋擡起一條胳膊,那隻佩戴機械腕表的手掌心朝上,招了招,示意她出來。
窗玻璃突然反出圈圈光斑。
霎那間,許織夏錯覺眼前的不是兒童院課室的窗,而是警署那一面她曾眼睜睜看着他離開的玻璃門。
望穿秋水,他回來了,沒有丢下她一個人。
通過逼仄的回廊,推開門,暖烘烘的熱氣撲面,一口吞并了樓内的陰冷,站到天光下,熱烈的日光湧至,明亮占據視野。
許織夏邁着步子小心試探,遲遲才走到他跟前。
她個子隻接近他腰骨,望他時臉仰很高,眼神迷茫得,像一座枯葉落盡的秋山起了夜霧。
他的出現太匪夷所思。
紀淮周歪着頭,垂眸打量她。
她沒了兩個月前死皮賴臉要跟他走的勁,一路走過來慢吞吞的,仿佛是在靠近一個陌生人。
這就把他忘了?
白吃他兩個豬仔包。
樹底下光影錯落,紀淮周輕悠悠沖她“喂”了一聲,百無聊賴的,語氣依舊不溫柔。
“還想不想跟哥哥回家?”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并無特别的情緒,卻在她的秋山上亮起了一盞小小的燈火,這盞燈火的光足以擁抱住她。
但或許是天黑太久,許織夏不敢當真。
紀淮周知道她不是啞巴,閑着也是閑着,他右腳可有可無地踩着拍子,給予了點耐心等她講話,可她一直愣着沒吭聲。
“點頭都不會了?”紀淮周不鹹不淡催促。
許織夏呆呆注視着他,沒反應。
他又擡手招她走近些,她還是動也不動。
紀淮周這時回憶起警署的片段,意識到什麼,他斂斂眼睫,唇角一扯似笑非笑:“聽他們說了哥哥的樣子,不敢了?”
他上前一步,右膝落地蹲到她面前,手肘支着腿:“你害怕吧。”
光線從吉野櫻樹間照下來,在他眼睑處落下一圈淡淡的陰翳,他吊兒郎當地笑,擺了個欠揍的眼色。
“哥哥就是他們說的那樣。”
許織夏一瞬不瞬望着他。他的傷愈合了,沒有留下痕迹,近距離明媚的光下,許織夏看清了他泛着暗暗藍調的虹膜。
藍黑色的眼睛,顯得他如玻璃珠冷潔的眼球更漂亮了。
他明明在笑,可她卻感覺到幾分陰郁。
許織夏又聽見他無關緊要地說:“放心,我這次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
他站起,背過身,像是要走,許織夏才慢半拍地脫離了不真實的感覺。
許織夏輕輕拉住了他的手。
紀淮周回首,撞上她幹淨的眼睛。
小孩子的手涼涼的,有種沒有骨骼的柔軟,兩隻都捏着他手指,以一種想依賴又謹小慎微的力度。
他方才那些惡意唬人的話,她似乎完全沒有聽進去。
交接的目光裡,許織夏溫順地點點頭。
日光普照,照着紀淮周烏黑潔淨的頭發絲絲分明,和許織夏在光裡半透明耳肉上薄薄的小絨毛。
四周都是白裡透粉的花片飛落,地上兩個破碎的影子在相望。
得到她遲來的回應,紀淮周神情諱莫,過片刻他偏過臉,彎腰撈起旁邊長椅上擱着的那杯飲品,遞到許織夏面前。
是那回在冰室,她沒喝到的朱古力。
“甜得要命。”他用溫溫熱熱的杯身叩了下許織夏的額頭,不顯山不露水:“喝不喝,不喝扔了。”
那杯朱古力比課室裡任何一瓶牛奶都要香。
那瞬間許織夏分清了春夏,熱風滾燙,全世界的陽光仿佛都在她周身融化。
媽媽說,要遇着心眼兒好的就跟人回家。
她想跟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