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晴之用那種看倒黴蛋的眼神看着元項明,心中倍感親切。
誰懂啊!在這孤苦伶仃的戲曲中,有個熟悉的老鄉是多麼令人感動的事!
但不得不說,元項明這小子入戲也入得太深了點。原晴之剛才一直在偷偷打量他,發現這家夥是完全忘記了現實世界,純純把戲本當做自己的人生在演繹。
這樣的話,想要把他喚醒......恐怕有點難度。
奈何原晴之也是第一次幹這份活,本來就是趕鴨子上架,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老巫祝嗫嚅:“師大人,有人違反了規矩,我們正準備懲罰她。”
聽完,元項明皺了皺眉:“宮門都還沒過,司巫選拔自然不能算開始。身為掌事巫祝,你應當先将規矩複述給巫女們聽,而非上來就立下馬威。”
簡簡單單一番話,說得老巫祝臉一陣青一陣白,沒了方才半點威風。
奈何對方的身份擺在這,她隻能不情不願地服軟:“師大人教訓的是。”
元項明點了點頭,沒有深究:“我等奉旨意前來,護送諸位巫女前去聖泉參與洗禮。”
他轉過身來,視線并沒有在謝書瑤身上停留。
也是了。原晴之眼睛轉了一圈,心想。
在如今這個人多眼雜的場合,謝書瑤絕對不可能當着衆人面說出她已經同男主私定終身的事。再加上當初謝書瑤十分注意避嫌,救下師弘華後并未直接露面,而是拜托侍女遞交藥材,就連最後交換信物,也是戴着幕籬。
言簡意赅,就是織女認識牛郎,牛郎不認識織女。
想到這,原晴之就想高呼一聲女主你糊塗啊!
要不是男主壓根沒見過女主的臉,後來哪裡會有女配冒名頂替的狗血劇情發生!
“既然如此,那便走吧,待會誤了吉時,惹司祭大人生氣,誰也擔當不起。”
一場好戲被硬生生打斷,老巫祝垮起個臉,率先走入宮内。
原晴之跟着擡腳。
幾乎是在跨過宮門的一瞬間,她渾身寒毛直立。
在《夜行記》記載的無數神鬼故事中,“門”這個詞無疑擁有極高特殊性。
門的作用相比于連接門内空間和門外空間的開關,更像是一個劃分地域性的結界。跨過了門檻,就意味着從生人地界,來到了死人地界。
走了兩步,原晴之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朱紅色的宮牆深深,輕而易舉将天地劃分為兩個維度。
從白玉牌坊下向前看去,最後那抹血紅的夕陽給壯麗的宮殿披上一層詭異陰森的色彩,一幢幢殿宇樓閣仿佛森然矗立的牌位,重巒疊嶂,靜谧沉眠。
她的視線開始變得模糊,這恰好符合了戲本中武五身患夜盲症的設定。而她本人則如同變戲法一樣,頂着一張完全不屬于自己的臉。
原晴之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楚,自己正在戲中。
她需要演完這出《邪祟》,并且喚醒扮演男主師弘華的元項明。
或許是因為她回頭的幅度過大,又站在前邊,一下子吸引身旁謝霓雲的注意。
“武五,你在幹什麼?”
沒能看到謝書瑤破相,驕縱的大小姐心情十分不好,語氣惡劣,隻想找個出氣筒。
“沒、沒什麼。”雖然低着頭,但原晴之仍舊習慣性将表情做到天衣無縫:“隻不過是剛才不小心擡頭看了眼大小姐,被您日漸增長的美貌閃瞎了眼。”
謝書瑤:“......”
聽見她這随口胡謅的其他人:“......”
這狗腿子吹捧人的本事見長啊!睜着眼睛就能說瞎話!不少人心中暗自腹诽。
奈何謝霓雲還就吃這一套,愣了一下後氣消了不少:“哼,那是自然。”
原晴之等來等去沒等到後續。
她心想隻要順着毛來,這大小姐其實還挺好哄的嘛。
越往上爬,夕陽逐漸越往下沉。
就在原晴之感覺自己的眼睛快要在這昏暗環境中撐不下去的時候,侍衛們适時提起了宮燈。山道兩旁,宮女們也将廟塔下的立燈點燃,星星點點,落于山野。
可惜武五的夜盲症比她想象的還要嚴重。原晴之有點憂傷。
幾盞宮燈,對她如今的情況無濟于事,頂多隻能照亮下方的台階,保證走路時不會摔倒。若是再想往遠處看,那就是兩眼一抹黑,完完全全是個瞎子。
入夜後的皇宮比白天詭谲太多,連蟲鳴都沒有。
原晴之視覺不便,心裡有些毛,隻能強迫自己東想西想。
因為是宮廟一體的建築,所以人間帝王的皇宮部分建在山腳,包括皇宮用以上朝的正殿;反而神宮主體建立在山頂,象征着神權天授。
越往山上走,建築風格越偏向玄奇。這種陰森奇特的宗教建築和現實任何一個朝代的建築都對不上号,倒是同《山海經》中所描述的巫鹹國有兩分相似之處。
又過了一炷香,一行人才終于從白玉台階底端爬到了頂端。
棂星門後是山頂的露天神宮,内裡盛着一眼散發着藍色光芒的深潭,走近了才發現,發光是因為泉水裡到處漂浮散落藍色光點。有點像原晴之在現實世界去海邊旅遊時,晚上看見的發光藍眼淚,但遠比那要美。
“這便是慶國世代供奉的聖泉。”
老巫祝的眼中燃起一絲狂熱:“聖泉下方,便是慶神的神龛!”
原晴之站在人群前方,一眼看見了居于正中的那座巨型神龛。
造型詭誕的神龛沉沒在水中,尖頂上漆着金印,通體呈現出不祥的深紅色,在泉水的波紋折射下近乎淌血,豔麗至極。怪異的是,它四周八個方位又同時垂着數道比人還寬的玄色鐵鍊,鐵鍊上絞着密密麻麻的金線和紅绫,将這座緊閉的神龛縛于中間。
這一幕,恰好同現實中青城那個下雨天在水坑裡看見的目擊者描述對上。
原晴之輕輕吐出一口氣。
她清楚自己現在看到的,正是《夜行記》第一卷裡花濃墨重彩描述過的建築——夜紅神龛。
作為虞夢驚的标志,夜紅神龛一直沉在水下,不輕易顯露人前。
說是神龛,其實更像一座堆砌在黏稠血海中的白骨教堂。
僅僅隻是看一眼,都要人頭皮發麻,忍不住挪開視線。但它又确确實實足夠恢弘華美,邪異非常,讓每位第一次見到這幕的人大腦驟然空白,隻能生起頂禮膜拜的沖動。
“慶神是慶國世代供奉的神祇,距今已有一千六百年曆史。”
正前方,老巫祝還在慷慨激昂地講解,語調高揚:“自建國之初以來,慶神就一直沉睡在聖泉神宮的夜紅神龛裡,護佑着慶國百姓。曆史上多次鐵騎進犯慶國,皆因神明庇佑,化險為夷。如今慶國有難,叛軍崛起,四面楚歌,爾等司巫備選更應該虔誠供奉,祈願祝福,喚醒慶神。否則,慶國定将生靈塗炭,戰火綿延,後果不堪設想。”
聞言,大家閨秀們紛紛站直了身體。
隻有原晴之這個掌握上帝視角的人顯得格外無精打采,興緻缺缺。
都供奉虞夢驚了,還想千秋萬代,流芳百世呢?活該慶國在《邪祟》的結局裡成了末代皇朝。
“本次司巫選拔,将在三日後進行評選。”
說着說着,原晴之忽然感覺老巫祝的聲音變小了。
不知何時,神宮周圍刮起了風。
風很大,叩擊着山頂另一側朱紅涼亭裡懸挂的古鐘。
“铛——铛——铛——”
悠長的鐘聲回蕩在山間,交織着叮叮當當的風鈴,好似一部宏大樂章揭開的序幕。
狂風中,宮燈一盞接着一盞熄滅。
原晴之眼前頓時陷入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周圍隻有聖泉散發着幽幽藍光。
“有妖風,護住聖泉!”
元項明最先反應過來,手心率先放到腰側刀柄,回頭大喊。
殿前都指揮使一聲令下,其餘的帶刀護衛紛紛沉默肅穆地聽令,一時間聖泉周圍隻能聽見清脆的拔刀聲。
“這是怎麼回事?”
所有人都被這出意外變故吓到了,全部圍成一團。
謝霓雲捏着手帕站在原晴之後邊,血紅光下,她的半邊臉浸沒在陰影裡:“武五......謝書瑤就在你左手邊後面,你快去推她一把!”
原晴之:“......”
都這種時候了,誰見了不得誇一聲敬業。
戲本裡這段劇情中,武五聽從了謝霓雲的指示,想要暗害謝書瑤。結果沒想到謝霓雲左右不分,指了個相反的位置,害得自己被豬隊友坑得絆了一跤,最後還沒成功。
原晴之才不幹這種費力不讨好的事,于是她随口找了個符合膽小人設的理由。
“大小姐,我、我害怕。您忘了嗎,我有夜盲症。”
謝霓雲黑白分明的眼珠不滿地轉向原晴之,剛想說話,忽而被元項明打斷。
“誰?!”
仿佛應和般,光源悄然出現。
一盞宮燈晃晃悠悠地從壁上垂了下來,一同被點亮的,還有黑色飛雲靴的履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