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五年。
四月,在日本仍然是氣候宜人的春季。
[十六歲,打工。]
咕噜噜翻騰着滾水的銅壺被放置于屋檐外的火爐間,冒出陣陣茶香。
錯落有緻的不規則石徑坐落在附近翠綠植被間,那些鮮亮的青綠色占據着庭院的大部分位置,與古樸典雅的日式老派建築相對應,更是充滿了韻味。
堆砌在石缸上的竹筒因為蓄滿了清水,啪嗒一聲敲擊在水面上。
這聲響動讓我回過神來。
隔着平光鏡的鏡片,我雙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視地賞閱着這裡的風光,同時面帶微笑,并腿跪在坐墊上,讓自己看上去既不過分拘謹也不張揚。
日本人對園藝大多講究一種野趣與自然,我覺得這樣清靜的場所剛剛好,非常适合上演一場令人身心愉悅的騙局。
要實施欺騙的人是我。
要被騙的人,則是一名和尚。
我盡職盡責地等待着那隻即将入圍的獵物。
算算時間,他已經遲到五分鐘有餘了。
遲到在這個國家的社交禮儀裡是大忌,這必然是有什麼意料外的事情發生了。
我這樣心想着,繼續等待下去。
十分鐘後,一名身穿玄色法衣,外系七條袈裟的光頭青年,踩着平整的榻榻米,從回廊處走進來。
他一見到我便俯身緻歉,整個人瞧着慈眉善目,萬分和藹,我卻沒有錯過他眼裡的精光。
這位酒肉和尚裝得像模像樣,告訴我來遲了是因為遇見了幾個難得有慧根的俗家子弟,為人授課的時間就比平時長了些,沒想到會錯過約好的時間,還請我見諒。
一聽他說出這樣的話,我便知道對方在搪塞自己。
我挺想一腳蹬翻案台,将其踢到在地,再踩着他的脊背,輕言細語地說沒關系。
但我向來對自己情緒掌控得很好,所以隻是含笑看着對方,說:“不,道靜大師言重了,是我多有叨擾。”
法号名為道靜的年輕僧侶,神态中夾帶着一點傲氣在我面前坐下了。
他是一個月前才接過上任主持的職位,近日正忙着與多方公司周旋,打點商業活動的事宜,為了寺廟的盈利而奔波。
是的。
在日本,寺廟的主持是可以光明正大和各種公司合作。
發展成類似家族産業之類的存在也不是新鮮事。
比起和尚,我更願意稱之他為商人。
像他這種剛上任的一把手,通常都會很努力地證明自己。
所以,才會接受我以合作為幌子的橄榄枝。
“關于村本小姐前段時間談的合作事宜,我之後有考慮過。”
附近的煤爐架着文火燒過的水壺,他走過去順手取下,随後回到桌邊,翻開茶具,打開茶罐,開始沖泡。
“您給出的條件很豐厚,可作為新任的主持,我的一切行動都必須慎重。”
“那枚佛骨,是我們鳴草寺最貴重的珍寶,而且之前就已經被别人預定了。”
話到此處,他動作剛好結束,将盛滿茶湯的瓷杯“啪”的一聲放在桌上。
我泰然自若地接過這杯燙手的茶,随即聽見他繼續發言:“于情于理,我想,拒絕才是最好的。”
記得上次與他分别時,還不是這個态度。
我平心靜氣地吹了吹散發着熱氣的茶湯,完全不給他避諱的機會,“您急于拒絕我,是有其他的原因吧。”
“不錯。”
被我點破的道靜見此也就不再僞裝出和善的假面,他放下茶壺,用十分銳利的目光審視着我,緩緩開口道:“今天正好有一位訪客,是村本葬儀社的親戚。”
“據那位女士所說,村本家的小女兒雖然還未成年,卻已經是個合格的繼承人,平時幫襯父母諸多,有不少代表葬儀社私下談合作的先例。”
“但,那孩子最近摔斷了腿,悄悄休養在家,根本無法出門。”
僧侶做派的商人的眼睛眯了起來,逐字逐句地逼問:“村本小姐,您能否告訴我,您在什麼時候痊愈,又是什麼時候離開了家?”
……是了。
偶爾,在行騙的過程中,這種預料之外的要素,的确會毀掉一盤精心布置好的棋。
我把茶遞到嘴邊,細細回味着其中的清香,颔首道:“的确,如道靜大師所言,我不是村本家的人。”
商人的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狂色,而在他的氣焰變得更嚣張之前,我擡起眼,以冰冷的眼神遏止了他。
“千代。”我輕輕吐出這兩個字,“這才是我家的事業。”
凡是在日本商業圈混的,哪怕涉及的領域互不相幹,也不可能沒聽過這三家公司——保全公司JACES,紡織公司友住,以及電子公司千代。
見我既沒有慌亂,反倒是用比之前更堅定的态度與他交談,道靜的氣勢很明顯弱了一截。
他的表情僵住,隔了好幾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強顔歡笑道:“開玩笑也該有個限度,做電子制造業的社長千金怎麼會找到寺廟裡來找我談生意。”
“當然,正常情況下是不會哦。”
人總是自以為自己不會在同一個坑跌倒第二次。
可謊言不一樣。
當一種謊言被戳破時,就要更用心地把它編織成另一種謊言。
鳴草寺很普通,論名聲,唯一稱得上出名的,便是代代相傳的至寶佛骨了。
而我眼前的商人,正渴求天上掉大餅這種好事。
那我自然要給出他渴求的餌食。
我維持着彬彬有禮的說話方式,可用詞已經比之前變得更不客氣,“友住商事株式會社的現任社長,在前段時間病重,這件事我想您也該知道?”
媒體早就把消息傳得滿天飛了,說友住商事株式會社将迎來換代。
“這對千代來說,不是好事嗎?你們和友住可是世仇,這種時候……等等。”他突然反應了過來,“莫非——”
我以鼓勵式的眼神關注他,一點點地施加火力,“一周前,有人出錢,想要借走貴寺的佛骨,求得佛緣,您想要再擡些價,就約了改日再談,對吧?”
“那是友住的人?”
“GINGO~”我愉快地肯定了他的猜測,“本來這都是内部消息,但道靜大師您既然碰巧識破了我的僞裝,那就破例告訴您好了。”
“友住社長的遺囑還沒定,他那三個兒子正個個攢足了勁頭,想要讨好時日無多的老父親。”
“那老頭非常癡迷佛學,鳴草寺的佛骨也隻是他們想要以表孝心的道具。”
“對我們這邊來說,雖然不信什麼佛骨能驅除疾病的功效,但既然他們想要,不反過來拿到他們想要的那些寶貝,再親自送給友住老爺子,就太對不起我們兩族的深厚情誼了。”
語畢,我彎起眼眸,用輕快但不容拒絕的腔調向對方施壓,“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其他寺廟的主持可都也選擇了我們,到底要與哪邊合作,道靜大師也明白的吧。”
這一股腦的信息量讓年輕的主持面露難色。
鳴草寺雖然在因為供奉佛骨,在神奈川有些人脈和名頭,但遠比不上其他的寺廟,更别說他刻意放了我那麼久的鴿子,現在可以說是有點下不來台。
也不知道躊躇許久,他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最終咬了咬牙,“我明白了……但是友住那邊,我總得有個說法。”
“說法?不不,您不需要給出那樣的東西。”我靜靜地搖頭,“考慮一下吧,鳴草寺的供寶堂若是因為新來的弟子失職導緻失火——”
“難道你要我對外表示佛骨被燒掉?”不等我說完,對方雙眼睜圓,一時沒能控制住,直接站起來大喊,“這可是在斷鳴草寺的根!”
“京都的金閣——北山鹿苑禅寺,不也是被火燒掉後重建了嗎?現在也不妨礙它是國内最出名的寺廟之一。”
與他的一驚一乍相反,我不溫不火地伸出手掌,以示他坐回去。
“何況,我沒又要求您宣稱佛骨被燒。”我說,“「突然起火的供寶堂,最後在燃燼的廢墟裡,發現了毫發無損的佛骨」……這個劇本,可足夠讓您把鳴草寺高高捧起,就算坐地起價,友住家的人也隻覺得物超所值,而不會有任何微辭——因為會有更多的權貴來争奪将這枚佛骨供奉在家裡的權利。”
年輕的主持明顯被我的說法勾起了心思,于是又跪坐下去,逐利的商人本質顯然令他浮想聯翩,但考慮到其中的風險,他還是忍不住提問:“這樣不會被發現嗎?”
“您是鳴草寺的主持,雖然前任主持已經病逝,但您修行這麼多年,應該也知道有錢人從不在乎自己手裡的物品珍貴與否,而是在乎能不能彰顯他們的獨特。”
我再次捧起面前的熱茶,淺淺品鑒着它的味道,漫不經心地抛出最後的引子。
“如果您需要更有力的保證,我之後可以讓家父聯絡文教部的文部科學大臣,将佛骨的租借權可以委托他進行中轉。”
“在此之前,你隻要保證那枚佛骨不落在友住一族的手裡,便可以徹底脫身出來。”
日本文部科學大臣,掌管日本文部科學省,其管轄下的文化廳,正好負責宗教交流事務。
聽見我将這個名頭抛出來,道靜的眼神亮起來,再無後顧之憂。
他喜上眉梢,端起茶壺再次将我杯中的茶滿上,随後殷勤問道:“那千代小姐您看,我這邊什麼時候執行這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