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夠了吧,再厚,太陽都快照不進來了……”
眼見歸岚都快被裹成繭了,璃音還在往他身上一道又一道地打着結界,沒一點停手的意思,雲上真人遲疑着又勸一句:“神弓如今回到了姐姐身上,那些‘石子’自然不會再找上歸岚哥哥,他在這山上很安全,姐姐不必……”
話未說完,蓦地,唰——
一室銀輝漫灑,泛着點點清寒幽藍的光暈,漸旋漸轉,形成一個巨大的光罩,慢慢向歸岚的身上罩落下去。
這下璃音終于停住了。
雲上真人在旁邊松了口氣:“好了,有神君這一道結界護身,姐姐總可以放心了。”
與其他任何結界都不一樣,蘊含了北鬥星辰之力的這一道結界,可算是天上地下最牢固的空間結界,有此傍身,心随念轉,轉瞬便可逃往世上任何一處角落。
這還能有什麼不放心的?
璃音眼皮一搭,靜靜看了會一沾了床榻就昏暈過去的歸岚,慢慢收了訣印。
一盞幽香袅袅的清茶,被端托在修長冷白的指骨間,向她送了過來,男人清沉的嗓音同時傳來:“不必太過懸心,我值夜時,也可以時常照看到他。”
哦,這也沒錯,夜空裡灑下的每一道星輝,都可以是他的一道視線,隻要他想,不時分眼來照看一下此處的歸岚,也不過是一件舉手之勞的事。
微側過臉,在撲鼻的茶香中,璃音望見男人深淡的眼神。
是的,深淡。
怎麼會有人擁有這樣的眼神呢。
和慕璟明的放恣明熾不同,歸位後的搖光神君看向自己的眼神裡,好像總是這樣,潛藏着深深的幽,偏又有淡淡的靜。
上一世,他就是用這樣深淡的眼神睨着她,劍訣一揮,破軍刺下,就輕飄飄把她處決掉了。
回想自鏡面中無意窺見的那場面,他大概是嫌錦雲仙子前兩劍刺得太輕,兩劍都還沒能把她給戳死,這才按捺不住,親自上陣,給她送來了浩浩天威、一劍斃命的第三劍吧。
倒是很符合他一貫以來的作風,對待敵人,下手時,沒一句多餘的廢話,從來都是穩、準、狠,能一劍解決的,絕不讓自己用到第二劍。
為着這一點,自己不知曾心動過多少次。
可當那無情狠絕的劍是斬落在自己身上,原來是這樣奇怪的感覺。
說不清是生氣還是失落,反正都挺沒道理的:神君斬殺妖魔,為民除害,她有什麼可生氣的?再說了,剛重生時,自己不還鄭重委托人家,必要時候給自己一劍呢麼?可見人家當時答應得一點也不敷衍,她若發狂,他是真會給她一劍。瞧瞧,她眼光多好,給自己找來了一個多麼靠譜的監護者,所以失落什麼呢,這下知道真是找對人了,該好好慶賀一番才對。
隻是……
前世的他,出現在月牢,又怎麼會呢?
那時的他不是已同十位神巫一道,隕落在昆侖山巅了嗎?
很想問個明白,可這事發生在前世,還是距今三百年後、早已被重置了的、虛無缥缈的一個前世,就是問了,他又不是從未來投過來的“石子”,又能有什麼答案呢。
反正今日拿回了落日,去往九百年前的任務完成,也算對當時共議此事的他有了交待,今日之後,出了這座且生觀,他們便各歸各殿,各忙各事,應該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再有什麼交集了。
也挺好。
至于之前起念,要再追他一遍什麼的,就當個笑話,忘了吧。
畢竟,死刑犯重來一世,竟去巴巴地倒追前世處決自己的劊子手,聽來未免太荒誕、也太可悲了。
于是對于神君主動提供的看護,璃音輕輕點着頭道了聲謝,便從男人臉上收了視線,垂眼看了會被端在面前的茶水,沒什麼表情地接了過來,一口沒喝,轉手就給擱去了榻旁的小桌上。
面對一個剛剛提供了不少幫助的神君,璃音這給出的實在算不得什麼好臉色,但無所謂,他都殺了她一次了,她給他擺點臉色又怎麼了?
然而男人似乎誤會了她的表情,輕緩在她耳邊說了句:“他受傷不是你的錯,你把神弓托付給他的決定很對,無須自責。”
璃音猛地擡眼,扭頭看他。
搖光輕笑一聲,好像知道自己笑起來很好看似的,黑亮的眼瞳幽幽追着她望來的動作,仿佛在勾她停駐。
看她果然被他眸光勾住,眼底那抹淡便被一點笑意沖得靜靜漫散開來,他伸手,把被璃音擱在榻邊小桌上的那盞茶重新端起,一面慢條斯理地遞去她手裡,一面緩着聲問:“今晚過來嗎?”
“過來?”璃音第二次接過茶盞,總不好意思再當人面擱下,于是隻好就這麼放手裡捧着,仰臉看着他漂亮到不像話的眼睛,腦子一時有點犯呆,“過去哪?”
搖光一雙眼睛始終盯着她,理所當然道:“陪我值夜。”
璃音:“……?”
怎麼突然就要陪他值夜了?
然而男人見她遲疑,漆黑的眼珠忽然微而快地向邊上轉動一點,視線偏開一瞬,可很快就又轉了回來,盯着她,像一點點略含不滿的提醒:“不是老師要求的嗎?”
璃音一時呆住。
居然還是她要求的?
她什麼時候……啊,想起來了,好像還真有。
——“其實我們還是時刻都不要分開的好,不如以後,我都來陪你值夜吧。”
可那都是剛重生時的老黃曆了,今時今日,九百年前去過一趟之後,她的心境早已有了翻天覆地般的變化:她有了落日神弓,再不需要他了。
還有,她不想死了。
一點也不想。
她垂下眼,避免再看見他漆亮的眼睛:“不去了。”
可到底是被他無意識的一眼就影響到了,擺臉色也再擺不徹底,拒絕的話太生硬,明知他不會在意這些無關人的無關事,居然還是怕他失落起來。
幸而有個現成的借口,璃音沒看回他,隻補了一句:“去不了,距離明年初的大考不遠了,巫真師姐要我每晚去她殿中修行,我走不開身。”
其實這也不能算是借口,她是真的走不開身。
身邊的男人輕輕淡淡“嗯”了一聲,也聽不出他什麼情緒,應該是很平靜地接受了她這個說辭吧。
替歸岚又仔細查看了一遍傷口,璃音确定好診方,又囑咐了小蜀許多,擡頭往窗外一看,天色也漸漸要晚了。
她也是時候打道回府,準備在巫真師姐慘無人道的監管下,努力修煉備考去了。
拍拍衣裙起身,璃音端起茶抿了一口,竟還是溫熱的,一擡眼,才發現搖光還不聲不響待在屋裡,抱了個胳膊閑倚在門邊,像在等她一起回去。
璃音微怔,走上前去,想問他怎麼還沒回去。
她有“宇”鈴,他有星辰瞬行之力,兩人又不同路,各回各家,不過各自一彈指的事,實在沒必要等着誰一起上路。
可話到嘴邊,還是變成了一句:“事情都交代好了,走吧。”
璃音也想通了,和他鬧别扭又有什麼用,一個失了憶的絕情人,再多鐵拳,也是打在棉花上,人家隻會覺得她莫名其妙,像個情緒難測的瘋婆子。
别到時候一不小心,真以為她發了邪性,興沖沖提劍奔來又要把她給斬了,那就沒意思了。
所以還是好聚好散,對大家都好。
看她态度放軟,他果然也心情頗好地一牽唇,同時牽起她的袖子:“嗯,走吧。”
*
笃笃——
指節嚴肅兩下敲在桌面的響動,把不知不覺就又走神了的璃音驚起一個激靈。
“今天怎麼回事,走神第幾次了?”
商止叩過指節,一抽手,抽出璃音裝模作樣看了半天、也拿颠倒了半天的群山圖冊,溫和的眉眼立時霜肅皺起,不留情面地啟唇:“這樣的狀态,明年考場也不必上了,不如我現在就去跟你師姐說,把你名字劃了,你也落個輕松。”
“師兄……”
心虛瞥一眼輪椅上一臉端嚴的男人,璃音讨饒的話在舌尖繞了一圈,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巫真師姐在為巫師大考的事奔忙,沒空監督她,于是派了更為可怕的商止師兄過來,盯着她修習。
不管平日裡再怎樣溫平含笑、跟着巫真師姐寵她,但每到督促她修煉的時候,商止師兄簡直都像變了個人一樣,嚴格到一絲不苟不說,那嘴也跟淬了千年寒毒似的,冷冰冰的直戳她心。
到底是曾經的月宮之主,是當年提一柄浮光劍、領着幾十萬天兵大戰雲卿的統帥,雖說在昆侖侍花弄草、修身養性了快一千年,連浮光劍也傳給了商月,但一個眼神壓下來,真真是餘威仍在。
面對巫真師姐,任何時候,便是再兇,璃音都敢撲過去撒嬌,但對着肅下臉來的商止師兄,她也不是不敢造次,但她覺得,能不造次,還是别造次了。
何況本就是自己理虧。
于是璃音乖乖認錯,低眉順眼把書冊轉正捧好,重新把視線埋了進去。
唉,還是趕緊努力忘掉某個男人,好好學習吧。
在巫真師姐殿中修習的第一晚,終于就這麼苦撐着眼皮,在商止師兄端矜肅穆的無聲凝視中,如坐針氈地捱過了。
*
第二日,白天在商止殿中搜刮了一堆靈藥靈草,給歸岚送了過去,晚上便繼續苦哈哈把書一捧,在師兄莊穆無聲的死亡凝視下,又心不由己地走起神來了……
啪!
手背上很快挨了一記打,璃音驚慌一擡眼,果然對上師兄沉黑靜默的一雙深眸,像暗裹着洶洶暗流的平靜海面,她渾身一個激靈,其實心裡有點委屈的,但還是立馬端正态度,麻溜認錯:“我錯了,師兄。”
怎麼不委屈呢,不是她不想學,自己平時看書學習也不這樣走神的,隻是……
對于一個剛經曆了重大失戀,哦不,慕璟明“死了”,被搖光殺死了,所以璃音覺得,甚至可以說是經曆了摯愛之死的人來說,消沉幾天,走個神而已,要求就不要太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