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把這便宜夫君騙回家時,璃音隻當他是那日碰巧在林中路過的路人甲乙丙,故而誘之以錢、權,還動用了一點點她自認為款款的溫情。
這三條,無論對哪一條動了心,都是人之常情。
可一旦得知他是個修仙的修士,那便不能以常人論了。
試想想,一個求仙問道之人,他能貪财?想權?還是能被她一句虛無缥缈的“我會對你好”就給說動?
總之,無論對哪一條動了心,都有着說不出的古怪。
可除此之外,她的身上,又還有什麼是他可圖的呢?
男人沒應聲,隻垂着眼安靜地看她,半晌,喉結微動,顯是正要開口,卻不想就在這時,秋莺氣吞山河的一聲吼,穿透層層院牆,穿過荒敗泛灰的井壁,直直喊到了兩人耳旁:“小姐!準備用飯了!”
搖光算是知道,秋莺這把豪氣幹雲的嗓子,是如何鍛煉出來的了。
誰叫府中有個專愛爬樹下井,不走尋常路,四處亂鑽亂藏的大小姐呢?
大小姐抛出的問題也委實不好回答,正好遇着秋莺這一打岔,搖光便借機停聲,轉而問她:“現在上去?”
眼看着男人是沒回答自己的打算了,而且看他那松一口氣的眼神,分明就是借機不答!璃音心生警惕,騰地坐起,一把揪住男人衣領。
“夫君,你修的什麼道?”她表情凝肅,别的都可以不問,唯這一句,她必須得先問清楚,“不會修到最後,需要殺妻證道吧?”
不然還能是什麼理由,跟了她一個凡人回家?
修煉的事她雖沒接觸過,但平日裡那些話本子,她也不是白看的!
搖光聞言一怔,繼而失笑。
也不知她是從何處看來的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又生出這一堆奇奇怪怪的顧慮,一會兒幻想自己被九十九道天雷追着劈,一會兒又覺得他要殺妻證道。
不過……
少女臂力驚人,衣襟被她揪住,原本靠在井壁上的半個身子,現在都被她淩空提了起來。
這個姿勢,迫得搖光不得不仰起頭來,看少女冷眉肅眼,對自己居高下睨。
絕談不上舒服的一個姿勢。
但也不知為何,一股久違的、熟悉的餍足,像遲了幾百年才終于輕拍上海岸的浪,自他識海深處,一點一點、酥酥麻麻地泛了上來。
“快說!”
身子又被往上提了提,方才還乖乖躺在自己懷中、蔫蔫怏怏的少女,此時滿臉警惕,語氣也兇惡起來。
搖光笑了笑,但見她問得認真,所以也認真地告訴她:“世上從無此道。”
“世上從沒有隻犧牲旁人,而可以成就自己的道。”
若有,那也從不是天道,而是欲念熏心的人,自己所心生心信的魔道。
知道她的顧慮,搖光擡起手來,指了指她頸間的長命鎖:“若我果有此心,大仙留給你的手印也不會放過我。”
放下手,他笑着仰頭看她:“所以,娘子盡可放心。”
這倒是,自己可是有神仙庇佑的人!璃音覺得他這一句還算有點說服力,面色和緩下來,攥在他襟前的指骨一松,算是接受了他的說法。
不過該有的戒心還是有:“究竟有沒有這個道,我會去查證的。”
一面說,一面反手在被她抓成一團皺布的衣領上拍了拍,拍完他的,又拍拍自己的衣裙,站起身來,很自然地向他把雙臂一張:“夫君,我們上去吧。”
這是示意“人肉繩梯”趕緊起來幹活,該抱她上去了。
被鬼嬰一番折騰,從早上起來到現在,璃音還沒能吃上一口東西,腹中空空,确實是有點餓了。
好在工具人很有工具人的自覺,男人聽話地整了整衣衫,站起了身。
其實帶她上去,不必非要抱着,但搖光沒說什麼,隻是順着璃音的話,乖巧地環摟上她的腰,帶着她一個閃身,便直接落在了院外。
已曉得他是修仙之人,那會些瞬移騰挪也就不足為奇了,于是璃音也就省了“夫君厲害”這一句,直接從男人懷中跳身下來,便一疊聲喊着“秋莺秋莺”,奔進了院中。
院中道長正在設案做醮,符紙飄了一地。
秋莺終于等到了自家小姐,忙告訴她今日院中不方便進食,飯食擺在了花廳。
午時酷熱躁湧,沒幾步,便跑得身上熱了起來,璃音自小就畏暑,一路行至花廳,就咽着喉嚨,拽過秋莺,賊兮兮地把人拽到了屏風後面。
不必等她開口,秋莺就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從屏風下面腳墊處,摸出一個不起眼的食盒來:“快些,一會夫人過來,别叫發現了。”
“好秋莺!就知道你最疼我!”
璃音往秋莺身上蹭了蹭,就迫不及待揭開食盒蓋子,虔誠地伸出雙手,從裡面捧出一碗冒着絲絲寒氣的冰飲子來。
小飲一口,隻覺肺腑都被沁潤,暑燥頓時消了大半。
璃音發出一聲低低的、滿足的喟歎。
再沒什麼比酷夏裡的一碗冰飲子更沁人的了!
偏阿娘規矩多,不許她在飯前飯後飲,說太過貪涼,對姑娘家的腸胃不好。
璃音時常腹诽:飯前不許,飯後也不許,那到底是什麼時候允許嘛!而且,怎麼腸胃還分姑娘家、小夥家的?她覺得家裡就她的腸胃最好呢!
害得好好一碗飲子,總被她喝得跟做賊似的。
當然,好東西她也不獨享,自己抿一口,就把碗湊去秋莺嘴邊,讓她也喝。
秋莺喝了一口,也覺舒爽,忽而感歎道:“今年這夏也是怪了,自入夏以來,半場雨也沒有,比往年都熱!婢子聽說,望州那邊好些地都曬裂了,許多大老爺都在愁着秋租收不上來呢。恐怕再過半月,這冰也難取了。”
往年夏日也熱,卻從沒經曆過滴雨不下的,璃音本也察覺到有些反常,隻沒想到在望州,竟已曬得如此嚴重了!
農民看天吃飯,這一番嚴暑過去,隻怕今年收成要困難了。
她自覺在府中過得不順心,卻還能在這裡捧着冰飲子,優哉遊哉地喝,又哪裡能和真正困苦的人比苦呢!
隻是此等天降禍福的大事,她一介凡人,憂不憂心,也實在無力改變什麼,大概隻有天上的神仙,才有本事出手管得了一二了吧。
心裡有些沉重,喝起飲子來便也慢了,不經意間一個側頭,竟猛地瞧見屏風上靜靜映出一道站立着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