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晴日黃昏。高而薄的長空之上,綴着一條條絮狀長雲,像被誰大力撕扯開的棉花,遮不住一點兒天光。
于是天黑得很慢。
然而在某一刻,突如其來的暗沉暮色,像巨大怪物飛過時投下的龐大陰影,頃刻間,便無聲無息地籠罩住了整個王都。
大片墨色的雲團在高高的蒼穹之上急速翻湧着,天空沉得像一汪倒扣的黑海,莫名叫人心中湧起陣陣難以言說的不詳之感。
街市上有行人狐疑地擡首望了望天。
“要下雨了麼。”
那人低聲自語着,便又低下了頭,裹緊衣領,默默加快了行路的腳步。
出街的小攤販們看看急往家裡趕的各色行人,又看看山雨欲來的天色,暗歎一聲生意難做,便也都匆匆收起攤子,預備回家去了。
而在翻卷狂湧的墨雲之間,璃音站在歸岚寬大的龍背上,風吹動着她額邊的碎發和身上青玉色的裙衫,都在身後獵獵着飛揚開來。
五感被體内傾爆而出的魂力推至了極緻。
赤色巨弓上的長弦亦已繃緊到了它可以承受的力量的極限。
滾滾盛怒之下凝出的魔之一箭,此刻正劇烈翻湧着紅黑交錯的暗芒,安安靜靜地在少女蒼白的指間凝結。它與少女潛伏在那該死之人識海中的一縷神識遙遙感應着,将那人,以及那人周圍所有凡人脆弱的腦袋,都變作了一個個精準的箭靶。
而此時,宮中的騎射場上,對此一無所知的司弓矢家的小公子崔行遠,正将弓張了滿弦,一面不斷調整着準頭,一面與幾位華服公子嘻哈談笑着,在這燕尾裁春的大好黃昏中,陪着興緻頗好的太子殿下,進行着所謂的“試弓”。
崔行遠正凝神搭箭,忽然身邊一位錦服公子笑嘻嘻地道:“行遠,前幾箭歪成那樣,這一箭要再射不中,殿下可要收回賞你的玉扳指了。”
崔行遠手上微卸了勁,箭頭往“靶子”下面指了指,嗤道:“什麼叫歪成這樣,我射的好歹在靶上,你看看你,那幾支射腿上的不是鬧着玩?快别惦記那玉扳指了,一會要叫殿下好好罰你才是。”
“還不是那‘靶子’當得差勁,腿上非要抽動那一下!”那錦服公子頗為不滿地沖着不遠處的“靶子”哼了一聲,“不過嘛,嘿嘿,反正我騎射水平爛,這宮裡誰不知道,這玉扳指我不惦記,可有别人惦記着呢!你看人家照雪射的,我看這扳指早晚要被他赢了去。”
“哼,一個粉頭粉面的小倌,他也配。”崔行遠低聲冷嗤一句,轉頭向身邊那人沒好氣地道:“去去去,我□□,你站這麼近,影響我準頭。”
重新将弓箭搭上,冰寒的箭簇對準了視線盡頭的那個“靶子”,對準了那個曾經那樣高傲不可一世、搶走了全王都男子風頭的男人,看着他如今半身染血,任人亵辱的卑賤模樣,崔行遠眼中射出怨毒而興奮的光:“光這樣射有什麼意思,不若就來設個賭,誰能先射中‘靶心’,誰便留下殿下的玉扳指,如何?”
旁邊一直嘻嘻哈哈的錦服公子卻在這時略有遲疑:“真射死了,怕不好向武甯侯交代吧。”
“那便射中‘靶眼’者,可得本宮這枚扳指。”高坐在一邊觀望台上的太子忽然笑着起身,解下腰間一枚蟠龍玉墜,高高舉起,那如毒蛇吐信般陰寒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那個早已一動不動、鮮血淋漓的活人靶,“射中‘靶心’者,可再得本宮這塊佩玉。”
太子這一番發話,徹底打消了衆人心中最後那一點忌憚。
闊大的騎射場上,每個人都近乎戰栗地興奮着,參與着一場盛大的虐殺。全沒注意到頭頂上方,大團濃黑的烏雲正漸漸向他們籠來。一支巨大的滅魂之箭,就靜靜懸停在他們頭頂,精準地鎖住了其中每一個人的魂魄。
崔行遠克制着指尖興奮的顫抖,将箭矢對準的位置一點點向上偏去,漸漸對準了慕璟明那一隻正平靜而淡漠地注視着他的沉黑的左眼。
他心中突地一跳,幾乎是下意識便把箭尖避開了,那種蝼蟻被神祇漠然審視的感覺再一次不受控制地瘋狂竄爬上他的脊背。
他暗暗咬牙,清秀的面容上呈現出混雜着妒恨和狂亂的扭曲,他緩慢而輕微地旋動臂膀,箭尖又再往右下方移動,這一次,它對準了慕璟明的心髒。
肩臂猛地用力,就在他要将弓弦拉滿的那一個瞬間,崔行遠忽覺眼前一花,一個鬼魅般青玉色的人影在他的眼前,不,更準确地說,是在他的眼内,好像貼着他瞳孔的内部浮現了出來。
那是個妙齡女子的身影,影子半虛半實,他隻能看到一個少女窈窕纖細的輪廓,和她向着自己飛速掠近時,曼妙飛揚起來的裙擺。
他癡迷又茫然地看着她,她分明已在他的瞳孔中,分明就在他的體内,卻為何還是覺得她在向自己飛快地靠近,靠近……她所靠近的,究竟是哪兒呢?
而下一息,一張睜着血眸的如玉臉龐在咫尺之間顯影,少女赤紅的眼中,是寒冰朔雪般的眼神,在她清麗的小臉上,點綴出一種能攝魂奪魄般冷豔的美。
少女出現得太快,意識尚在遲鈍着迷蒙間,他似乎看見那個秀美的少女向自己面無表情地、冷厲而迅捷地伸出了一隻手,一隻纖白修長、成爪探來的手。
再然後……
沒有然後了。
啪嗒——
弓箭自崔行遠手中掉落,他瞳孔渙散着,突然大口大口地急促喘息起來,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周圍充盈着那樣豐沛鮮美的春日空氣,他的喉嚨卻仿佛被什麼無形的東西扼住了一般,什麼都吸不進去,也什麼都吐不出來,隻能不斷發出窒息般“嗬嗬”的聲響。
他的掙紮不過維持了須臾,下一息,他的胸膛便不再起伏,他不再喘氣,不再發出詭異的聲音,他的腦袋和雙臂一齊垂下,然後上身就保持着這個姿勢,雙膝一墜,目光凝滞地跌跪在了暮色黃昏下的騎射場上。
而自他張弓瞄準“靶心”,至他此刻失了魂般跪在那已成了血人的“靶子”之前,都不過發生在一個眨眼的刹那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