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音在安靜地哭過一場之後,很快就又平靜了下去。
而她也是在平靜下去之後,才注意到歸岚一雙眸子動也不動地望在自己臉上,愧疚哀戚,簌簌地往下掉着淚,仿佛在她臉上望見了什麼令人萬分絕望的東西。她有些不明所以,擡起手來,一抹臉,竟抹了滿手心的淚。
原來她竟在人前流淚了。
原來人在太過突然地溺進太過龐大的悲傷中時,眼淚隻是順着悲傷的情緒自己在掉,大腦卻是一片麻木,麻木到無暇再去顧及什麼不肯在人前落淚的自尊心,麻木到早已做不出任何反應。
她再看眼前的青年嗚嗚咽咽,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就這麼啪嗒啪嗒、肆無忌憚、毫無負擔地直往下掉,心下不免覺得好笑:明明是你乘人之危,趁我重傷昏睡之際種下魂鍊,對我做下這等無可饒恕的事,你欺負了我,如今反倒哭得比我這個受害者還厲害,任誰看了,都要以為是我欺負了你吧。
“你哭什麼?”
她擡手,輕柔地去擦拭他臉上的淚痕。
歸岚沒料到她會為自己拭淚,且動作是如此憐惜,語調又是這樣柔緩,他有些受寵若驚地縮了縮脖子,見少女動作微頓,生怕她誤以為自己在抗拒,又急忙将臉向前湊了湊,乖順地任她擦拭。
“看見你哭,我會心煩。”少女替他擦完淚,輕聲,“所以以後也别在我面前哭了,好嗎?”
這話聽來溫情似水,實則隻要稍加細想,剝開少女裹附在字句之上的溫軟聲調,就能察覺出其中令人心驚的冷漠。
但歸岚顯然沒有察覺到,他收了眼淚,藏不住興奮地抿嘴笑着:“好,都聽你的。”
又或許他其實察覺到了,但還是忍不住翻來覆去回味着她話裡的“以後”二字,一時心中歡欣無限。
她說他們還有“以後”。
“都聽我的嗎?”少女聽到這句,卻不知想起了什麼,微微怔住了。
歸岚怕她不信,忙用力點頭:“嗯,都聽你的!”
少女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垂下眼睫,低聲道:“那我有個心願,可我自己完成它有些困難,這件事對我真的很重要。好歸岚,你幫幫我,幫我實現它好不好?現在隻有你能幫我了……”
歸岚看她低垂着頭,一副不敢奢求他幫忙的樣子,想起自己小時候纏着爹娘要這要那,便要水裡的月亮,都是理直氣壯,毫無顧忌,哪裡會是這副小心疏離的模樣?他隻覺心上像被尖刺紮了一下,急道:“我幫你,告訴我你要什麼,隻要我能做到的,都一定會幫你去做。”
少女聞言擡起頭來,歸岚這才發現她眼中原來沒有無助,沒有懇求,也沒有他想象中小心翼翼的脆弱,而是隻有一片無波無瀾的平靜。她就這樣平靜地望着他,輕聲說出了她的願望:“我想要在這海底找到落日神弓。”
歸岚聽少女說心願,隻代入了自己,已做好了她要喊他去摘那鏡中花、撈那水中月的準備,卻沒想到她的心願會是這個,偏偏就是這個。
他不自覺躲開她的目光,嗫嚅道:“我……”
“不可以嗎?”少女雖在追問,神色間卻仍是平靜,似是對他的反應毫不意外,“看來主人不願意陪我完成這個心願。”
歸岚聽她口中喊出“主人”,渾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擡眸望她,這一望,才終于讀懂了一點她藏在溫聲語調和平靜目光下的淡漠,他驚惶搖頭:“不是主人,我不是……”
他要當她的親人,不要當什麼主人,可他做了錯事,她再也不會把他當作親人了。他很想哭,卻又想起少女不許他哭,隻好用力将眼淚憋在眼眶裡,不讓它們掉下來。
心緒起伏間,體内不受控地生出一陣嗜血的渴望,歸岚身子微不可見地僵了下,他慌忙垂眼,想要掩住眼底掠閃而過的紅芒,淚珠卻就再掩藏不住,被阖下的眼皮擠落,大顆大顆地砸了下去。
他怕自己的眼淚惹少女心煩,忙轉過身去,閉了閉眼,道:“阿璃,我出去一下。”
便化形為龍,破開深海,匆匆而去了。
璃音靜靜看他遠去的身影,腦中飛快整理着方才那一番試探中得出的信息。
第一,歸岚将她鎖住,應當确實隻是由孤獨催生出了偏執,暫時看不出有别的心思,而這個魂鍊是不必妄想他會主動解除的了。
第二,他抗拒提起落日神弓,且絕不單單是出于神尊遭其誅滅的哀恚,否則不會那樣避開她的眼神,心虛又怪異。
至于第三……
璃音無聲壓下血管中被他勾起的那陣狂戾躁動,伸舌抵了抵齒尖。
他體内一定還埋藏着更深的秘密,且極有可能與糾纏了自己多年的渴血之症有關。
他此刻突然離開,是去做什麼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