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真的已經消散于世間了麼?
她實在好奇小蜀的下落,于是向楚作戎道:“楚公子,以前的小蜀,那個總是罰你喝冷水的小蜀,你們見過面嗎?”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我是說在畫像之外。”
“怎麼可能沒見過。”
說完這句,楚作戎卻微微一怔,半晌,又道:“或許不能說是見過面,但我知道是她,她也知道是我,我們每晚都要聊上好久,自從我把她畫出來,她就一直陪着我的。”
“你們是怎麼聊天的?”璃音愈發好奇了。
“她會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我的桌上寫字,從我把她畫出來的那一晚開始,從未有一天間斷過。”楚作戎沉浸在回憶裡,漾出一臉的蜜意柔情,“我還記得她給我寫的第一句話,她說她叫小蜀,問我願不願意把命交給她。”
璃音好像開始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她望着春情蕩漾的楚作戎,不可置信又萬分确定地道:“你就說了願意。”
楚作戎羞澀點頭:“我畫她時,其實并未想象過她是個什麼樣性格的女子,直到那晚她來到我身邊,我才曉得這世上還能有如此有趣的姑娘,她知道好多山野間的趣事,還看過許多我從未見過的山水,我同她聊天,時常聊到覺也忘了睡。”
似是想到了什麼格外甜蜜的瞬間,楚作戎突然爆發出一陣無比響亮的傻笑,才又繼續道:“小蜀真是太可愛了,你們知道嗎,有一天,我突發奇想,畫一個小蜀出來,就能陪我聊得這麼開心,若我再多畫幾個出來,豈不就可以在自己卧房裡面開茶會了?
“于是我當天就又畫了好幾個美人出來,誰想小蜀一看見,就生氣了,換了我的茶,要罰我喝冷水,還在桌上寫了老大的兩個字,說‘不許’。我那時就知道了,她喜歡我,而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愛她,愛她的一切,我連命都給她了,我為了告訴她我有多愛她,把所有的畫都燒了……”
楚作戎還在滔滔不絕地講着,他時而講得眉飛色舞,時而又講得面頰绯紅。
崔家女兒的那幅畫像被他緊緊捏在手裡,濃黑的墨汁仿佛會吞噬掉太陽的光線,在雪地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灼眼。
璃音聽得眼眶有些發熱。
楚作戎,是真的真的很喜歡小蜀,隻他是個傻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愛上的是完完全全的兩個人,他同時愛着崔家女兒的樣貌,和小蜀那一抹有趣而孤獨的靈魂。
他和小蜀的神魂陷入深愛,卻一直在用另一個人的相貌幻想着她的樣子。
而小蜀呢,她是來為妹妹報仇的,卻陷入了這樣一場本不該發生、又前路無望的愛戀,也許是楚作戎的那一句“願意”讓她心軟了,又也許隻是她本性善良,始終無法真正動手去殺掉兩個活生生的人。
可她為什麼突然就不在了呢?
等到送走楚作戎,已是清月高懸,夜寒凜冽。
璃音抱了一壺酒出來,爬去院子裡那一棵大樹上,挑了一枝結實的樹杈子躺下,就垂下一條腿來,喝一口小酒,就晃悠一下那腿。
大概是在月牢裡養出來的習慣,她一有心事,就喜歡爬樹,把所有心事都悄悄說給她最愛的那一根樹杈子聽。
她身子特殊,百毒不侵,千杯不倒,其實莫說千杯,就是喝再多,她也是不會醉的,除非她自己想要醉。
今晚,她就有點想醉了。
她也很快就真的有些醉了。
“小蜀,你究竟去哪裡了?”她抱着一枝樹杈說起了醉話。
“我都還沒有告訴你我的故事,夏侯家的故事,我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沒有和你講呢……”
她睜着一雙醉眼,朦朦胧胧地将天上零碎清亮的星輝一點一點捉進眼底。
“小蜀,你說四姑娘若是活到現在,會長成什麼樣的大人了呢?會喜歡騎馬射箭,還是也像她哥哥一樣,愛上寫字畫畫?”
她這一夜望着漫天星鬥,問了好多沒有答案的問題,最後視線落到那顆最近悄悄看了無數無數遍的星星上。
嘴一癟,酒意上湧,就覺一陣天旋地轉,好像有很多樹杈子在往她身上打,她醉得有些睜不開眼了,隻聽得耳畔風響,模糊意識到自己應該是在下墜,就呢喃着說醉話:“不好,要掉進銀河裡啦。”
最後有沒有掉進銀河,她當然不會知道。
她也不曉得自己掉在了哪裡。
好像是讓她抱住了另一枝樹杈子,晃晃悠悠的,載着她不知要往哪裡去。
她睜不開眼,隻好用鼻尖蹭着嗅了嗅,聞到的明明不是桂花香,卻總莫名讓她想起曾在月牢聞過三百年的月桂花的香味。
她伸手攬住樹杈,八爪魚一樣要往上面爬,卻忽然被什麼東西按住了,然後那樹杈子居然開口了,樹杈子兇兇地在她耳邊說:“别鬧。”
這哪裡是什麼樹杈子,分明是人!
有人把她從自己最愛的樹杈子上拖走了!
她一下子掙紮起來,眼睛仍是睜不開,隻好胡亂蹬着腿亂喊:“我不走,我住上面的,我不要走,你放我回去,我要去上面睡覺了!”
可那人強硬地摁着她,就是不讓她走,語氣倒是輕柔了下來:“阿璃,雪還沒化,别在這裡睡,會生病的。”
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會喊她阿璃的。
璃音強撐着醉意,終于掀開了那兩片沉重的眼皮。
“小七……”她又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
那人垂眼,望向懷中不安分的她:“聽話,回房再睡。”
璃音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但全身醉得手軟腳軟,也實在掙紮不動,發不動酒瘋了,幹脆把臉埋進那人胸口,半晌,才悶悶地道:“可是回房,回房就看不到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