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聽璃音條分縷析,竟已猜中了十之八九,自覺再無什麼可隐瞞的了,便笑道:“仙子聰慧,所言大體相似,唯獨有一句卻是不對。”
璃音這一番推測有根有據,情理通暢,虞宛初隻覺已是對了十分了,因問:“是哪一句不對?”
“仙子适才說雁兒因空有故事,不善筆墨,故而下筆之事由陸安代勞,此一句卻是不對。”文昌就慢慢在書架前踱起步子,伸手在那一張張的畫像中撥弄,似乎在尋找着什麼,“雁兒的父親詩畫雙絕,更是本地書法名家,她自小耳濡目染,才情又好,筆墨功夫便不能勝陸安,也勝過這世間絕大多數自命不凡的名士之流了。”
陸安本是掌天下文運的文昌帝君下凡,雖投身成了個小厮,但論文章筆墨,這世間自是無人能勝得過他的了,楚娘子能得他這樣的評價,足可見其才氣,筆下文墨更是絕非凡俗。
這時文昌翻找畫像的手一停,從架上取下一張畫來:“這一幅,便是她畫的。”
衆人看時,隻見畫上是一個灰頭土臉的小丫頭,身穿破布襖,腳蹬舊棉鞋,手裡舉一把長長的火鉗,圓睜着雙目,就在深山裡和一隻猛虎對峙,那虎爪尖厲,虎口猙獰,小丫頭臉上卻絲毫不見懼色。
看那小丫頭的五官身形,璃音這次一眼便認了出來,正是山桃。
底下果然一行小詩:山桃初綻蕊,一一向春開,為赴明朝約,打虎上山來。
落款是一個清秀雅正的“雁”字。
璃音看了這畫,不過寥寥數筆,少女之無畏,猛虎之張狂,便就活靈活現,躍然紙上,不禁問道:“她既有這個才能,那些故事又都是她想出來的,她自己怎麼不畫,卻叫你來畫呢?”
文昌聞言将畫輕輕放回書架,歎了一聲,接着說道:“隻因她家中一個親戚壞了官,受了些牽連,因此家中敗落了,她父母雙雙染病卧床,再養她不起,十三歲上便把她賣給了陳天财作夫人,那時陳天财已快有四十歲了,沒過半年,她父母也都走了。”
璃音接口道:“那個陳天财不是在外地行商,一年都不定能回來一次的麼?等他出了門,天高皇帝遠的,楚娘子自作她的畫,他也管她不着吧。”
不料文昌聽了,突然冷哼一聲,說道:“那個陳天财,每次回來時對外裝得闊綽,其實并不曾賺得幾個錢,不多久又在外另娶了一房新婦,每年帶回來的銀兩,一大半先捐給鎮裡的學堂宗祠,好給自己博名聲,他在家時又好大請四方,每有客人過來,都要好酒好肉供着,為着這些人來瞧他的體面,又把家裡房子越修越高。等他走了,餘下的銀子稱一稱,每月竟隻剩得十兩好花,還要被一個楊肅打走至少五兩的秋風,雁兒每日在家就是一個饅頭就鹹菜。”
璃音聽着不禁輕輕地“啊”了一聲,她原先還想過,楚娘子嫁的這個陳天财雖形貌品行均不太可,但幸而丈夫并不常常在家,有山桃和她心愛的陸郎相伴,手裡還有大把的銀子可以随便花,那也還算不得太苦。但她萬沒料到,那東巷裡的陳家大院表面建造得如此風光,生活在裡面的人卻是那樣一副磋磨光景。
隻聽文昌繼續說道:“她字畫靈秀,針黹更是奇絕,便常繡些紋樣新奇的帕子,想着換幾個錢補貼家用,但陳天财要她在家扮演富太太,絕不會允許她做這樣事,去損了他的面子,她隻好央求家中小厮陸安喬裝打扮,偷偷幫她拿去集市上賣。一日她在家中翻到幾本陳天财買回去的小書,便是廉秀才畫的那套《藩青蓮》。”
楚雁兒翻看着藩青蓮的故事畫冊,不禁觸動心事,隻覺心底刺撓,渾身不痛快,待看到武二為兄報仇,虐殺藩青蓮,放下書冊,長歎一聲:“你自是個鐵铮铮的漢子,但你隻道是你嫂子毒害了你大哥,你卻怎的不見你大哥娶了你嫂子,就是在一日日慢性謀殺她的人生。”
又往後看到燒火丫頭被武二随手一刀搠死,更是嗟歎不已:“這不是莫名其妙,你找人尋仇,自去砍你的仇人,這個小丫頭又不曾害你半點,被主人逼得半夜睡不得在這裡燒火,還要遭此橫禍!可憐!可憐!更可憐的是她就這樣死了,竟連個名字也沒有!”
當下思緒飛轉,想着那小丫頭若能不死,逃出那間日日要她半夜燒火的廚房,也如那武二一般出去自在闖蕩,該是多麼暢意快活!闖累了,便也如那武二一樣,去山上住着逍遙。
她想,他們那些好漢既然能占一座山,那小丫頭自然也該要有一座山。
小丫頭還該有一個名字。
“你是山中逃亡人,自此便叫作山桃吧。”
于是鋪紙研墨,依照心中所想的故事,畫下了那幅《山桃打虎上山圖》。
作完詩畫,自己欣賞了一番,越看越滿意,突然心中一動:這改編的畫冊别人畫得,我難道就畫不得?山桃的故事在這世間隻有我一人曉得,她豈不是太也寂寞。
就打起作畫去賣的主意來。
聽到這裡,虞宛初道:“原來她本意是想要自己畫的,後來怎麼卻又讓陸安代筆了呢?”
文昌聽見她問,臉上忽然紅了一紅,搖頭笑道:“是她無意中發現了陸安藏的一些字畫。”
原來陸安文才出衆,但因家中困苦,又去給這等外強中幹的假富貴人家當了小厮,這輩子考學是絕沒指望的了,于是那些個沒用的才華也就從未有機會顯露于人前。
但他暗中傾慕着府上的夫人,每日在窗外看她端坐在繡架前做針黹,那繡出的紋樣自是極美,但她那手拿繡針、優雅地穿來引去的樣子更美,他按捺不住,偷偷将她擡手繡花的模樣畫下了一幅又一幅。
卻不料一日他正躲在房裡悄悄畫着,夫人忽然有事來找,他遮掩不及,這些畫就全給楚雁兒瞧了個正着。
她一張一張翻看過陸安畫的那些自己,臉上一陣青紅交錯,卻不是氣惱他肖想自己,而是見他畫功精湛,每一張都畫得比自己好上何止數倍,登時羞憤難當。
她自幼随着父親學詩作畫,雖女子難以揚名,但她盤點望州那些所謂名士的字畫,隻覺他們的水平實在太次,比之自己是遠遠不及,心中便不免頗有幾分文人傲氣。
如今看到家中一個小厮随手塗鴉的畫作,竟就狠狠壓了自己一頭,那股子傲氣發作起來,當即一個跺腳,就将那小厮壓去了書房,要跟他比試一場,兩人從畫作書法,比到詩詞歌賦,陸安是文昌下凡,楚雁兒自然是樣樣比不過他,當下氣得把筆折了,叫道:“我一日比不過你,就一日不再寫字作畫!”
陸安見她犟得可愛,就笑:“夫人,你不再習字作畫,這功夫隻會一日日荒廢下去,哪裡還有長進的道理,你這樣,豈不是此生永遠也比不上我了?”
楚雁兒想他說得有理,就開始日日把他壓在書房,逼他教自己畫畫習字。
一日陸安正陪楚雁兒練着書法,兩人閑談間,楚雁兒就提起要作連環畫冊的念頭,又與陸安講了她腦補的許多關于那燒火丫頭的故事,隻是苦于自己不得落款,故而一直遲遲未曾動筆。
陸安聽了連連稱奇,道:“幸而夫人那日不曾與小的比這講故事的功夫,否則小的必輸無疑了。”
“什麼小的大的,你老爺現在不在家中,不必搞這些賤稱。”楚雁兒停下筆,轉着眼珠将陸安上下一陣打量,“我曾發過誓,一日畫不過你,就絕不對外提筆作畫,既然你有此等畫功,我又落不得款,這小丫頭山桃的故事,何不就由我來說,你來畫?”
陸安卻推拒道:“我來作畫可以,但這分明是你的故事,卻隻來署我的名字,便是你願意,我也是不肯的。這落款,要麼就寫我們兩個人的名字,要麼就誰的名字也不寫。”
楚雁兒聽他不肯,稍稍一愣,卻也心中溫暖,微一沉吟,拍手笑道:“既然我的名字不能寫,你又不肯獨留你的,那就既寫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又誰的名字都不寫好了!”
她提筆蘸墨,就在練字的紙上寫下兩個小字: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