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倆宮女不疊聲地哀嚎,一路嚎過胡統領跟前,嚎去了德妃宮中。
那攬華公主的遊魂原本癡癡呆呆的,璃音方才在房頂将她攔住,問她:“公主因何事驚了魂,走失在這裡?”她就怒目圓睜,手裡揚起一根馬鞭罵道:“我是公主!憑你也敢沖撞我?”璃音又問她:“公主何往?”她又四顧迷茫起來,答的是:“望仙橋,小兒殇,父即死,母斷腸。”
此刻她被那兩位宮女這麼一頓大喊,倒給喊回了幾分清醒,她看一眼璃音牽着自己的手,又看一眼站在一旁凝目不語的搖光,忽而大笑道:“原來黑白無常不是一黑一白,卻是一青一藍,長得也都是這般好模樣,罷,罷,陰山道上有這般相貌作陪,我也值了。”說着竟就擡起手來,要往搖光的臉上摸。
這公主也是有意思,以為自己死了,第一件要緊事竟是摸一把美男的臉,還真是做鬼也風流。
璃音一把将公主那隻蠢蠢欲動摸向美男的手按下:“公主,你現在卻還沒死透,這種調戲良家婦男的事,還是等回了魂再做吧。”
搖光笑道:“公主,若還想再活一活,便帶路吧。”話是對攬華說的,一雙桃花眼卻閃着粼粼碎光,望在那青衣少女的手上。
攬華将目光去青藍無常臉上轉了一圈,半晌,丢下一句:“這樣在陰山道上走着卻沒意思了。”掙開手,轉身回殿。
胡統領身為外男,本不該入公主殿中,但此時情勢非常,卻也顧不得了,邁開步子,就跟了上去。
攬華自幼習武,筋體強健,行事無拘,走起路來,腳下步子跨得老大,頭上步搖甩得飛起,一直就走去了自己卧房床頭。
床頭密密麻麻貼了滿牆的符紙神像,有耍着大刀的關公,有揮着寶劍的鐘旭,還有那彎弓射日的後羿……都是些武力驚人、能驅邪鎮宅的神君。
床上躺着一副女體,鼻子已不往外出氣,兩隻眼睛卻還圓溜溜地睜着,正是攬華公主。
錦繡金線鋪織成的被面上一片污濕,璃音湊近一看,原來是翻了半碗紅棗銀耳粥在上面,瓷碗和小勺都淩亂碎在地下,可以想見宮女奔出殿門時的慌亂。
攬華怔怔看了會兒床上躺着的半死人,忽然開口道:“活也活不好,死又死不掉。”
這話竟說中了璃音心事,不由地點頭感歎:“我以前隻道活着艱難,這些年才知求死也難,你若真心要死,我也不來救你,你自去外面遊蕩個一年半載,到時這身子自然死透了。”
攬華聽了這話,一時沉吟不語,似是自己也不确定到底要死還是要活。
正沉默間,搖光突然大步上前,一把就将攬華那抹遊魂拍回了體内。
璃音驚道:“她還沒決定好……”
“她卻是不想死的。”搖光第一次這樣直接無禮地打斷她說話,“她若已決意要死,就不必回來,也不會猶豫,更不會要來碰我的臉。”
前面幾個理由還說得尚可,最後一句卻臉皮厚得令人發指,勾得璃音舌根裡毒性大發:“神君仙姿卓然,原來不止養眼還養心,尋死之人看上一眼也不要死了。”
搖光也不着惱,隻把璃音深深望着,說道:“她隻是對世間還存有欲望,存着期待,尚有留戀,隻她太把心思放在‘要不要死’這件事的掙紮上了,容易忽略這些。”
璃音偏頭躲開他的眼神,見攬華仍是不醒,取下腰間那隻青銅鈴铛,去她耳邊一搖:“神君或許說得不錯,隻神君不知,有時候,一個人想活是真的,想死卻也是真的,你不能說他不想活,也不能說他不想死。”
那胡統領站在屏風外面,隻聽得裡邊這兩位仙人口中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地繞來繞去,卻不聞攬華公主半點動靜,心中焦急,終于忍不住向屏風那邊叫道:“二位大仙,公主究竟是生是死,好歹都給句話啊!”
璃音也正自奇怪,這位攬華公主隻是一時丢魂出竅,如今三魂七魄歸位,卻如何搖了引魂鈴還不醒。
忽聽得外面一聲嗓子吊得尖尖的太監傳報:“皇上駕到——德妃娘娘駕到——”
在一片禁軍的跪地參拜聲中,就從屏風後面急急地轉出兩個人來。
那女子身穿杏黃金彩繡绫裙,頭戴金步搖,足踏緞繡靴,一路疾步而來,發髻都散了一縷,見着女兒停了呼吸、面無血色的樣子,登時伏在床邊啜泣不止。
那男子顯是剛從祭壇趕來,皂服也未及更換,眼下烏青隐隐,看是許久沒能睡得穩當了,他雖面有憂急,還是先來拜會了兩位仙人:“不知兩位仙長駕臨到此,招待有失,萬望勿怪。”
跟着又進來兩名宮女,正是先前從殿裡跑出去的那兩個,哆哆嗦嗦地收拾起了地上那些碎瓷碗片。
璃音前世已與這位昭甯皇帝會過面,也對他有過一番探查,登基二十三年,執法有度,勤政愛民,算得上是一位仁君,隻膝下兒女不多,隻有二子一女,于是個個嬌縱,全給寵得鼻孔朝天,難接地氣,不得民心,反叫子女帶累了自己賢名。
璃音道:“無需什麼招待,此處旱情我已知悉,不日便有雨神前來賜雨,陛下無需憂心。”
昭甯皇帝面色隻稍霁了一瞬,便又籠上憂色:“感蒙仙長大恩,小女頑劣,死不足惜,隻孤膝下子嗣凋零,二子不親,隻這一個姑娘尚可承歡,還望仙長垂憐,略施搭救。”
德妃也忙起身下拜:“乞請仙長搭救。”
璃音将她扶起,去向那邊兩個收拾了碎碗的宮女問道:“你們公主是如何斷氣的?”
這話問得過于直接,那問話的青衣仙子面色又冷,冷得兩個宮女手一抖,就叮鈴哐啷一陣響,原本碎成八瓣的瓷碗這下碎成了十六瓣。
其中一個圓臉宮女已吓得跪在地上哭了起來,正是先前跑丢了鞋的那個,隻聽她顫着身子,邊哭邊道:“公主連日氣色不好,休卧在床,今早醒來,難得說精神不錯,就問小廚房要了點紅棗銀耳粥來喝,誰知……誰知沒吃了幾口,忽然整個人倒去床上,那眼睛分明睜着,卻……卻呼不出氣了,這粥是奴婢伺候來的,奴婢……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