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母見璃音一臉躊躇不解,便去悄悄給玉帝使個眼色,玉帝當即心領神會,往寬大的袖袍中一掏,掏出一串宮鈴手鍊。
那手鍊璃音在前世戴了三百年,再熟悉不過,正是引魂鈴中的另一半子鈴,與她腰間的青銅鈴铛乃是一對“子母鈴”。鍊繩看上去像是由淡褐樹皮搓織而成,其間編綴着九隻玉石宮鈴,鈴铛表面有的雕龍畫鳳,有的镂月裁雲,圖樣個個工緻、個個不同,委實是巧奪天工,精妙無倫。
九隻鈴铛裡有八隻上面都刻了一個篆體小字,左邊四隻上刻的分别是:天、地、玄、黃,右邊四隻上則鑿的是:宇、宙、洪、荒,隻最中間一隻個頭稍大,卻是無字,便愈發顯得它瑩潔靈秀、剔透玲珑。
“我們亦知此事不易,特為仙子準備了微薄謝禮。”玉帝微笑着将鈴铛遞過,“聽聞仙子宴後便要赴旨下山,願其伴仙子下界,祝仙子所行之事,皆能圓滿。”
瞧他神色間全然一片誠摯懇切,倒似果真有萬般過意不去。
然而在前世,這手鍊分明是西王母在瑤池宴上直接贈與她的,正是為慶賀她即将初次下界履職,這明擺着就是一禮兩吃,拿現成備好的賀禮又當了謝禮。
不愧是當了千萬年的上位者,套路,全是套路!
隻聽西王母幽幽接口道:“我近來一直在想,昆侖也是時候該有第十一位神巫了。”
這二位竟是配合無間,一個拿法寶哄之,一個以神職誘之,若是前世的她,恐怕真會将這樁苦差答應下來,但如今她既已決心自裁,這些好處便都與她沒什麼幹系了。
于是璃音努力擺出無比惋惜的神色,頓足道:“能與搖光神君共事,實乃小仙之幸,隻是……”
她正要拒絕,旁邊那位一直沉默的神君卻忽然開口,将她的話截了過去:“又何必強人所難,與我相處在一塊,豈不比叫她去死還難受。”
接着又聽他自嘲一笑,說道:“今早我殿裡還跑了一位小仙童,說他甯可去給廁神當差,溺死在茅坑裡,也不要在我這裡多待一天呢。”
好毒的一根舌頭!
因知曉前世結局,此時這位神君在璃音心中的形象可謂是十分高大威猛,聽他被如此亵渎,心中頗有些不忍,脫口道:“我不是那個意思,你比茅坑還是要強上許多的。”
此話一出,三人都默然無語地向她望來。
……好像确實聽起來怪怪的。
她在安慰人這件事上素來口拙,便幹脆閉了嘴。
西王母此時眸光一轉,轉去了璃音腰間那隻玉石葫蘆上面,笑道:“小璃音,這葫蘆當初嘗了野味,魔性難消數百年,都能認你為主,重歸澄淨,難道這位搖光星君會比玉橫還要難訓?”
璃音心中苦笑,隻是西王母不知,這葫蘆終究是魔性難消,甚而連她自身都要被反噬入了心魔。
她忽而就想起那晚在虞家莊時,與小天真的一段争執。
“你既已知昆侖将逢此大難,如何不圖搶占先機,誅殺惡鬼,助十位神巫解困,替昆侖化去此劫。”
“解神巫之困,化昆侖大劫,我配嗎?你配嗎?”
其實若真能為這位搖光星君、乃至整個昆侖改寫結局,她如何不願?但是她神志清醒的時間已然無多,隻怕待她活到那時,便要惹出更大的禍端,害得更多無辜性命慘死。
猛然間,她又想起與李三娘女兒的一次交談。
那時三娘的女兒爬出地窖,出了柳莊,正随璃音一起下着荒山,沿路見一條小溪潺潺,她便跑去掬一捧水,洗着臉說道:“其實我起先也是跑出來了的,當時跑得灰頭土臉,就想在這溪水裡洗把臉,結果這水清得跟明鏡似的,我剛蹲下身子,就老清楚地照出來好大一顆光頭。”
“頂着這樣一顆光頭,我就覺得回去村裡是決計不能夠的了,就又回去了地窖裡面,我沒能搬回來救兵,其他姐妹們非但沒有責怪我,反而都松了口氣,原來她們也都是與我一樣的想法。”
“現在想來,大概鎖住我們的并不是那個地窖,而是心裡那道坎吧。”
璃音便問她:“那你今日,怎麼又肯自己出來了?”
“我一聽到娘哭着喊我的聲音,就什麼也顧不得想了。”她将一隻手伸在溪水之中,張開五指,瞧那流水一刻不歇地從指縫間悠然滑過,“不過我現在也想明白了,我隻是秃了,又不是死了!便是真的要死了,也要多幫娘幹兩天活,再給世界多留兩塊香噴噴的酥餅,我也就知足了。要是我一直躲着不出來,屍體隻能爛在地窖裡,不知要留下多少遺憾,即便死了也不能瞑目。”
兩番對話如有兩個小人對打,在璃音的左右耳朵裡輪番拉扯。
一會兒在左耳朵裡聽見自己說:“我配嗎?你配嗎?”
一會兒又聽右耳朵裡三娘的女兒在說:“要是一直躲着不出來,不知要留下多少遺憾,即便死了也不能瞑目。”
進退維谷間,她不禁偏頭向身旁那位神君望去,隻見他此刻眼睫低垂,意興闌珊,長身落寞,再被身後那塊見證了他命運的黃褐色土碑一襯,更添悲涼,想到他一年後便要殒命在此,不禁恻隐之心大動,那些拒絕的字句在喉頭一滾,終于被她咽了下去,再翻不上來。
她雖是假聖女,卻又何妨渡一渡這位真聖人?況且有這位神君在側,若她失了神智,立時便能将她斬殺,豈不反倒便利。
心念至此,她已再無猶疑,于是一咬牙,說道:“行吧,璃音願意領命。”
西王母登時眉開眼笑,将璃音的手覆去那位神君的手上,又輕拍着她手背笑道:“好好好,以後你便是他的小老師。”
玉帝松一口氣,面上神色竟是感激涕零,他去懷中掏出一柄戒尺,與那串鈴铛一起遞了過來:“仙子聖女心腸,他不聽話時,你就拿這個打他。”
那尺子不長卻寬、看上去既厚又重,果是打手心的一件好物。
璃音眼皮一跳,在心裡喊道:“你這樣說,讓我怎麼好意思當着他的面接下。”
卻就見旁邊伸出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來,替她将兩樣法寶一齊接過,接着将手輕輕一揮,戒尺便去到了她的乾坤袋中,手鍊也服帖地戴在了她的右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