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音環視過屋内衆人,人人臉上皆是火氣旺盛、嗔目切齒,卻也都眼眶泛紅,有淚光隐隐灼閃。
她這一眼竟不敢多看,當即垂下眸去,心中止不住地想:我曾殺過你們嗎?又或者一年之後,我就要殺掉你們了。
但無論如何,這樁事,她是不能不管的了。和虞家村有關的事,她都是不能不管的。
璃音心中略一計較,不多時便有了主意,于是擡頭向虞夫人道:“金銀字畫我也不要,但就身下這把椅子,送我處置可否?”
大概是這謝禮要得過于别出心裁,虞夫人聞言一愣,但還是點頭道:“這……自然是可以。”
“多謝。”璃音旋即對身前幾人擺手,“幾位還請往後站站。”
虞夫人狐疑着後退幾步。幾位村民見她動作,一陣面面相觑後,也跟着往後退了退。
隻她丈夫程經武卻不肯動,冷哼一聲,叫道:“你又耍什麼花樣?”
“你要幹嘛?”懷中小柳精也警惕起來。
璃音并不答話,隻等虞夫人站定,就翻掌如刀,向下猛力一劈。
咔吧——
幾聲木頭碎裂的悶響,立時一把椅身盡斷,木屑橫飛。
有一截殘木迸出,飛矢也似向外射去,程經武因離得太近,躲閃不及,叫這木頭正中膝蓋,當即腿上一陣劇痛,咚的一下撲倒在地,他萬不肯在夫人面前丢了面子,隻好強自忍痛,趁衆人掩面防塵之際,匆忙爬起,狀若無事般站好,默默把一張黑臉憋成了豬肝色。
小柳精早已吓得膽破心驚,尖叫一聲,嗖的鑽回本體,柳條也随之散落至璃音腳踝,因着那咒法讓她離不得人身,便也顧不得分清人腿凳腿,隻管抖着身子一頓攀纏,竟自把一根殘留凳腳綁死在了璃音腿上。
璃音也不去管那柳條,隻權當多了一束綁腿,她一把将其中凳腳麻利拔出,往地下一扔,三兩下拍掉裙面沾染的灰塵,又撕下一小塊衣角,彎身把地上那攤鳥糞揩去:“這東西幹透了可就不好擦了。”
她擡起頭,目光穿過滿屋飛揚木屑,對驚恐萬狀的衆人道:“走吧,帶我去柳樹林看看。”
發帶和她都是在柳樹林被發現的,那裡一定有線索,無論是關于那些失蹤女孩的,還是關于自己的。
見衆人俱是惶惶愣愣,無有回應,璃音便自顧上前,從虞夫人手中發帶一端解下玉橫,揣入懷中,徑自先往屋外去了。
屋裡屋外一大幫子人,都被方才一陣大動靜唬住了膽,見她要出去,都自發分列兩側,默默空出一條道。
璃音方才那一掌裡其實并無靈力,她今日的術法時靈時不靈,因而劈掌時幹脆全使的蠻力,幸而她肉掌可當石刃使,天生力氣又大,劈碎一把椅子還是不在話下。
但要一舉震懾住這麼多人,方便她過後的追問探查,光是展示一番自己的孔武有力,顯然還不夠,故而小柳精一驚之下那一連串的反應,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柳條竟在她身上自發動了起來,這一下便就扯上了怪力亂神,剛才那一掌即便全是蠻力,看在凡人眼裡,也自然而然會被當做法力,難免不叫人心生忌憚。
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
外面院子十分寬闊,但四處搭滿又高又大的竹木架子,其上又晾曬着各色布料,使得視線重重受阻,穿行亦十分不便。
屋裡虞夫人最先回過神,忙快步追出,衆人便也随在她身後,小心翼翼跟了上來。
問過虞夫人,璃音方知此處便是她家傳了四五百年的虞記染坊,方才那小屋原是一間小倉庫,平日裡隻用來堆放些雜物,以此無窗。虞夫人為給女兒慶生,邀了名伶沈公子住家排戲,公子因慣要出晨功,不想總是一大早的去擾人清夢,便沒有住進虞夫人家宅邸,而是收拾了坊裡那間庫房來住,如此每日清晨便可去坊後的柳樹林練唱,頗為便利。
沈公子就是在今早去林中練功時,見着璃音,将其“抓獲”的。
璃音一面跟随虞夫人穿過院落,一面旁敲側擊問道:“沈公子一個人住嗎?”
虞夫人道:“公子素愛清靜,不排戲時都是一個人住在坊裡。”
璃音又問:“戲班子裡可有幾個光頭小孩?”
程經武一路跟在妻子側後,聞言嗤笑一聲,說道:“我家是請人來唱戲,不是請人來念經。”
“随口一問罷了。”璃音已知他是個上門女婿,那麼人品相貌稍顯粗陋些也屬正常,也就不去與他計較。忽而就想到自己做凡人時,家中也曾給她招贅過一個夫婿的,隻是百年過去,如今就連他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都已一概記不得了。
适才聽他們夫婦二人的回答,果然對柳樹精的存在一無所知,璃音證實了心中猜想,腳下步子不停,繼續向虞夫人問道:“那令愛又是在何時何處丢的?”
虞夫人神色一黯:“我也不知是在何時何處,但大概是在昨日上午丢了的……”便将情由細細說來。
期間程經武不時插嘴,又常有某個村民突然跳出來補充一二細節,或是想起自家女兒失蹤時的情狀,紛紛接口講述起來。
璃音将他們的話大緻捋了捋,算是對村裡近來發生的少女失蹤案有了個大概了解。
去歲霜降,虞家村裡突有賊人猖獗,一個月内,竟有十來戶的女兒接連被人拐走。失蹤的俱是十來歲的少女,她們有的是随父母上街,一個轉身便即消失不見;有的則是晚上好好地回屋入睡,次日就再沒見到人影。
村民皆一口咬定,這些案子是生人做的。
村子不大,村裡人也不多,且都是從祖上就在這裡紮了根的。因着此處水土宜種棉花靛草,于是村民們世代種草、種棉花、紡織、染布……總之家家戶戶各有生計,漸漸讓虞家村在染織業闖出了名堂,近年各家生意越發紅火,可算得上是鄉鄰友睦,安居樂業。
故而他們實在想不出,有誰會抛棄了這大好的祖宗家業不要,卻去當拐子。
官府挨家挨戶做了盤查,也沒查出什麼可疑的人。又細細查驗過那些在縣裡往來的商販、車馬,均無異常。短時間内失蹤了這麼多少女,竟是一個嫌疑人也找不出,一時間,官府焦頭爛額,村裡人心惶惶。
但好在一個月後,這賊人便消停了,村民也算松了口氣,想那賊人多半已在此處薅夠了人,離了虞家村,去别處犯案了。
直到昨日,虞染棠失蹤。
虞夫人定在昨日要新起一批染缸,坊中染缸不夠,于是和丈夫一早便起床動身,要把家中閑置的一批染缸運去染坊裡。因離家時辰太早,二人走時便沒有去房中打擾女兒睡覺。待到中午,二人回家吃飯,卻遲遲不見女兒上桌,一看女兒房裡沒人,又往家裡各處都喊了一遍,隻不見人影。
程經武猜想女兒許是跑去染坊了,這原也稀松平常,隻是今日沒能和父母打上招呼,或許她到得染坊時,他們又已回家,因而錯過了,也是有的。于是二人急得飯也沒吃,連忙就又往染坊裡趕。
路上正巧,迎面撞上坊裡賬房先生出來吃小面,先生見他二人行色倉皇,問了緣由,笑着讓他們定心,說染棠今日到染坊裡來過了。他上午一進賬室,就見桌上染棠慣用的茶盞裡泡着白牡丹混一點茉莉花茶,邊上又有啃了一半的酥餅,賬室是染棠慣愛呆的,桌上茶水糕點也是染棠慣愛吃的,雖當時屋裡沒見着人,但或許是出去地裡看靛草了,又或是躲在哪裡琢磨染方,這也是常有的事,二人聽了這番話,又稍稍寬下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