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今天預先安排的日程是繼續訪談——或者說,閑聊。但是聊到一半,突然發生了意料之外的情況。
島上本來除了這些從麻風病裡康複的老人們之外,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健康男子,名叫海生。他原本是這島上的原住民,并沒有得過麻風,可惜從小就是個孤兒,又發燒燒壞了腦子,智力也就相當于六七歲的孩子。病院裡的老人們收留了他,經常把自己那一份口糧裡節省一點出來給他,大家湊一湊,竟也把他養大了。
海生很喜歡花花草草,每天都蹲在庭院裡那個年久失修的花壇前看花。假如哪朵花開放了,他還會發出歡喜的叫喊聲。
這天他正蹲在花壇的邊上看花,誰知道那道廢磚瓦砌起來的花壇圍擋終于禁不住他的體重,驟然斷裂了。廢磚瓦之下就是普通的泥土培起來的,近些日子島上雨水充沛,泥土早已沖得松軟了,此刻更加禁不住他的體重壓迫,随着那堆廢磚瓦一起塌陷了。
海生摔倒在地上,滾了一身泥土,眼看幾株靠近花壇邊上的花也倒了,以為花花們都要死了,一陣傷心,張大嘴啊啊地哭了,哭得驚天動地,頗為傷心。
他這一哭,倒把整個庭院和屋外長廊上的老人們都驚動了,可惜大家都行動不便,隻能幹着急。
喬茉和愛德華正在長廊上,一人坐在一張舊藤椅裡,和一個老人聊他以前讀書時的事,就聽到外面傳來啊啊的大哭聲。
那老人正在述說的故事陡然中斷,驚慌地坐直了身子,往外張望,道:“是海生仔!海生仔怎麼了?!”
喬茉也早就聽說了海生的故事,此時一聽他嗷嗷大哭,反應得倒很快,嗖地一聲就站起身來,說道:“阿細伯,你别慌,我這就去看看,沒事的!”
說完,她壓根沒注意身旁那個語言不通的外國青年,轉身一腳踢開藤椅就往庭院裡跑去。
喬茉身手敏捷,繞過長廊的矮牆,再跳過一道極矮的樹籬,直接看到了那座已然塌了半邊的花壇,以及坐在一地污泥狼藉裡哭得很傷心的海生。
喬茉奔過去,一把将海生從地上拉起來,一邊手腳利落地幫他拍着身上的泥土,一邊探頭觀察花壇的災情。
哦,不過是周圍一圈塌了而已,找點大石頭或者水泥磚塊什麼的,重新砌上就可以了。聽着海生那種震天動地的痛哭聲,真要讓人以為天崩地陷了,花壇沉海了。
喬茉這麼想着,心下也輕松了很多。為免那些腿腳不靈便又擔心這邊情況的老人們着急,喬茉把聲音提高了八度,壓過海生的哭聲,安慰他道:“海生大哥,别哭,花花們都好好的。你乖的話,等一下我就找人幫你把花壇修好。修好以後,花花們就會長得更好了。”
海生抽抽噎噎,懷疑地看着她,鼻涕眼淚都挂在臉上,拖出長長一道亮閃閃的痕迹。“真的嗎?”
“真的,真的。”喬茉語氣十分肯定地回答他。
海生淚痕未幹,又咧着嘴笑起來,猶自不肯放心地伸着脖子往花壇那邊望去。他嫌眼睛裡未幹的淚水晃眼,拿手背胡亂擦着臉,可是因為他原本跌倒在地上,手上沾了許多土,現在驟然一擦臉,臉上就多了幾條泥道道。
喬茉冷不防他會這樣做,去拉他的手沒拉住,看着他的臉霎時間變成一張花貓臉,又好氣又好笑,頓足歎道:“唉!”
喬茉一向不習慣帶手帕,今天又換了一條新短褲,忘記在口袋裡塞上一包紙巾,此時也毫無辦法。她正要拉着海生去洗臉,身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手裡拿着一塊潔白的男式手帕。
喬茉愣了一下,一回頭卻看見愛德華站在那裡。他腋下夾着筆記本,拿着手帕伸過來的那隻手五指修長整潔。看見喬茉愣愣地看着他的樣子,他微笑了一下,對她說道:“拿去,幫他先把臉擦幹淨,然後告訴他,不用擔心花壇,我會幫忙修好的。”
喬茉有點吃驚。她原本以為這些老外來島上分明是慰問兼調研,也不算是志願者,是不需要做這些體力活的。不過她才沒有笨到把送上門的勞力往外推的地步,聞言隻愣了一瞬間,就立刻笑開了一張臉,從他手裡很自然地拿走那塊手帕,踮起腳替比她高一頭還多的海生擦着臉上的塵灰和泥印,放柔了聲音對他說:“海生大哥,來,跟我去洗臉。把臉洗幹淨了,就有人來幫你修花壇了。這位先生說,隻要你乖,他就會幫你把花花都弄好。你乖不乖啊?”
她那種溫柔而哄騙的語氣惹得愛德華幾乎要失笑出來。他看着人高馬大的海生乖乖地點頭,中了蠱一樣垂着雙手乖乖跟在喬茉身後,離開這座他心愛的花壇去洗臉,好像一隻毛茸茸的小兔子身後卻跟着一隻聽話的大熊,他不禁彎起唇角,微微笑了起來。
喬茉把海生哄好了之後再回來,已經是大約一小時以後的事情。午後的陽光正是最熾烈的時候,老人們多數都已經回去午睡了。陽光投在白色的房屋上,微微反着光,令人有一瞬的目眩。
然後喬茉看到庭院的正中,有一個人正在忙碌。
花壇在崩塌時帶起許多泥土,弄了一地都是。但此時庭院的地面上已經被清理幹淨了,那些碎磚瓦都整整齊齊掃作一堆,似乎等着人清運走。另外一邊倒堆着些形态各異的石頭,旁邊居然還有一堆水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