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鐘晴清楚記得她的出生地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那是一個很窮很偏僻的村莊,那裡長年幹旱,莊稼長不好,打下來的糧食根本養不活一家人。
于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她就做了留守兒童——父母把她放在外婆那裡,兩個人一起外出打工。
别人打工寄回來的是錢,但很不幸,她父母托同鄉人寄回來的卻是骨灰,他們在礦上幹活的時候出了意外,很多人都丢了命。
礦是黑礦,老闆是黑心老闆,怕擔責,連夜就跑了。她的父母就這樣走了,兩條命沒了,家人卻連一分錢賠償都沒拿到。
外婆抱着她父母的骨灰,替她哭。外婆教她的第一句人生道理就是:窮人的命賤,你要想方設法地活出人樣來,長大以後不要做賤命窮人。
而她知道,讀書是她唯一擺脫做賤命窮人的機會。
從此她努力地讀書,努力到任誰看了她的學習勁頭,都會忍不住轉頭回家就把自己孩子打一頓的程度。
她是全村乃至全鄉學習最好的孩子,但她的讀書路卻并不順暢。
外婆年紀大了,帶着她住進舅舅家,讓本就困難的舅舅一家又窮得更加雪上加霜。
舅舅、舅媽顧念自己親生的兩個孩子,不想繼續供她讀書,強令她辍學。
那是她小小年紀裡,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絕望”,什麼叫“天塌了”。
不能念書,等于她從小學肄業開始,就注定要做一個賤命窮人。她不甘心自己一眼就望到頭的命運,她問來村子裡短暫支教的老師,怎麼樣才有辦法能夠繼續讀書?
老師告訴她,或許可以寫信申請,找一個好心人資助她。
那是她第一次為改變自己的命運主動争取。她用孩童不成熟的筆迹,寫了一封信,寄到了大城市的希望工程。
她用一個孩子最質樸的語言,介紹了她的成長環境,和她對讀書的強烈渴望。
信寄出去後一直沒有回音。舅舅、舅媽不再讓她上學,讓她幫着家裡幹活。
她不甘心,繼續寫信。
一封封信寄出去,寄到所有人都說她是個傻孩子,舅舅也說沒錢再給她浪費郵票。
隻有外婆,偷偷地塞錢給她,偷偷地支持她,偷偷地告訴給她人生中的第二個道理:老天爺不會對一個誠心上進的人苛待,你再加把勁兒。再加把勁兒興許就成了。
後來老天爺真的被外婆說着了,她居然收到一封回信,一封來自遠方大城市一個叫易強的人的回信。随信而來的,還有他對她長達十年的求學資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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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鐘晴慢慢了解到,資助她讀書的大好人易強叔叔是遠方大城市一家公司的老闆。再大一點她進一步知道,易強的公司叫“一程制品”。
從易強資助她開始,她争氣地沒有拿過除第一名以外的成績。後來易強出差談生意,特意轉來她的村子看看她。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易強,面對這個改變了她命運的大恩人,她緊張得差點不會說話。
她看着易強,感恩地紅了眼眶。而易強看到她生活的環境,也心疼地紅了眼眶。
從此以後,但凡寒假暑假,易強都會把她接到他城市的家裡去,給她補充營養,幫她改善夥食。
易強的妻子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程素怡,是個極其溫柔的人。鐘晴在她身上體會到了久違的母愛。
易強還有個女兒,比鐘晴小兩歲,是個天使一般的美好小女孩,軟乎乎的,一點城裡孩子的嬌氣都沒有,腼腆又可愛。
鐘晴第一次到易強家裡,就和易澄澄好成了小姐妹。
就這樣,平時鐘晴回去家鄉上學,放假被易強接到家裡和易澄澄作伴。一直到外婆去世,舅舅再也不想繼續養她,她幹脆被易強徹底接了過去。
隻是她的戶口帶不走,于是在城裡讀完高中,回去原籍參加了高考。
她考得非常好,被易強家所在的超一線城市裡的頂尖大學錄取。
易強和程素怡對她教養得上心,她越來越像個城裡孩子,從她的衣着談吐膚色舉止裡,再難看出她曾經是在一個很窮很偏僻的村子裡出生長大。
她讀大三那年,易澄澄高考超常發揮,也考進了當地數一數二的好學校,并且如願學了她心儀的專業,服裝設計。
一切都在向着完美方向發展着。按照美好憧憬,她大學畢業後會繼續深造考研,研究生畢業後找一份好工作,和易強、程素怡還有易澄澄,一家四口從此過上溫馨又光明的好日子。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物極必反、盛極必衰,好日子總是不肯太過長久地待見着誰。
易家很快出現了變故。
起初是易強的公司出了事。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一程制品的資金鍊出現了問題。易強憋着不說,等到不得不說時,已經債台高築。
在債務達到無力償還的時候,為了不拖累妻女,他選擇了一個最慘烈的方式一了百了——他從一程制品辦公樓頂一跳而下,把債務和自己一起摔得粉身碎骨。
鐘晴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她無法接受,那麼好的易強,那麼溫暖的父親一樣的人,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他們。
程素怡比她受到的打擊更大更深重,她變得整日精神恍惚。終于在易強走後不久的某一天,她恍惚地過馬路時,也被帶走了。
接二連三的變故,讓鐘晴悲痛到快要麻木——可她也隻能短暫地悲痛一下,然後讓傷口麻木起來。
因為有人更悲痛,更需要她的照顧。
短短幾個月,原本公主一樣幸福的易澄澄,一下變得家破人亡。
易澄澄受到了強烈的刺激,她本來就敏感膽小,經過父母去世的變故已經足令她崩潰,這期間她又受到男人欺騙,她一下變得更加脆弱畏縮、更加怕人,隻肯過與世隔絕般地生活。
她陷入一種病态的精神自閉中,再也不肯講話。她的狀态沒辦法支撐她繼續讀書,鐘晴隻好替她辦了休學。
還在讀大三的鐘晴一夜之間讓自己長大成成熟的大人。
她告訴自己,前面十年是她領受易家的恩惠,那麼後面日子,是她報恩的時候了。
她得替已經亡故的易強和程素怡,照顧好易澄澄,從此要先有易澄澄一口飯,再有她鐘晴喝的粥。她要在她能力範圍内,絕不讓易澄澄受到一絲一毫的委屈。
易家的房子早就被債主收走,她一邊上學,一邊兼好幾份工,在城郊找了套租金便宜的小院子,帶着易澄澄住進去。
城市裡的喧嚣令易澄澄焦慮和懼怕,在這裡正好可以讓她安靜休養。
最艱難的一年總算熬過去了。眼下她畢了業,等入了職有了穩定收入,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的。
而工作上,為什麼放棄券商投行的offer而選擇想去辛行資本?
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在未來有一天,鐘晴會明明白白地展在那個叫喬明軒的男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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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交車晃晃悠悠地開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到站了。鐘情下車後還需要走好長一段路。
她一路從城市邊緣走進郊區,好像從一個繁華的科技次元走向一個質樸的煙火人間。
已經過了午飯的點兒,她感覺肚子有些餓,腳下加快步伐往家趕。
進了院子,看到鄰居大嬸正坐在院門旁邊的小闆凳上,一邊織毛衣一邊等她回來。這是她雇來白天替她照顧易澄澄的人。
鐘晴笑着叫了聲人:“六嬸。”
然後問:“澄澄呢?”
六嬸擡起頭回答她:“剛吃完午飯,回屋睡午覺去了。”
“她今天狀态怎麼樣?”
“挺好的,上午和平常一樣,默不作聲地在那自己畫畫,畫了點花花草草大樹小鳥的,又畫了點花花綠綠的小衣服,挺好看。中午我給她下的面條,吃了一滿碗呢!”
鐘晴放心下來,對六嬸道謝,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她說:“六嬸,這個月我可能要晚兩天給你結錢,最近我忙着面試,沒去做兼職,不過我應該馬上就能有份不錯的工作,等我入職了我給您多結點!”
六嬸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别漲錢,你現在給的就夠多了!再說要不是你幫我家倆娃義務補課,我家老大也考不上市裡的重點高中,現在就連老二在初中的成績也是蹭蹭地提高,跟坐火箭似的,我都怕他進步太快會驕傲!”
鐘晴被說得笑起來,真心實意地笑。她太喜歡這位爽朗的鄰家大嬸,自從易家出了變故,她實心實意的笑容好像變得越來越少。她需要扛起的東西太多了,在為生活籌謀的路上,她的笑容裡漸漸帶上了各種目的。
鐘晴讓六嬸回家去歇歇吧,她下午在家,由她來照顧易澄澄就好。晚上等老二放學,她再過去幫忙補課。
六嬸走後,鐘晴給自己也下了一碗面,吃完收拾好,正好易澄澄醒了。
她坐到易澄澄身邊和她聊天。
說是聊天,通常都是她自言自語,易澄澄偶爾給她一個點頭或搖頭的肢體語言。
“六嬸說你上午又畫畫了,畫了什麼,讓我看看?”她輕聲問易澄澄,像在哄一個脆弱的孩子。
易澄澄今天興緻不錯,不僅點了頭,還把她上午畫的畫拿來給鐘晴看。
鐘晴一邊看一邊誇,誇得真情實意。尤其看到易澄澄畫的那些衣服樣式,她在心裡由衷歎氣。
頂好的設計師苗子,時尚界未來的寶藏人物。可惜處于無限期休學狀态中。
“澄澄真棒。”她鼓勵着易澄澄。
易澄澄把頭靠在她肩膀上,好像很開心聽到她的鼓勵誇獎。
鐘晴心裡一暖。
家庭巨變以來,這是難得的一刻歲月靜好。
她摸摸易澄澄的頭頂,覺得為了守住這一刻的靜好,讓她幹什麼她都願意。
她腦子裡忽然閃過喬明軒的身影。她眯眯眼想,辛行資本,她說什麼都得去。
哪怕面試不成沒被錄取,她也得再想其他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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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過了幾天,鐘晴總算等到好消息。
這幾天裡,她一邊等通知,一邊陪着易澄澄,兼顧給六嬸家孩子補課。
直到星期五這天,鐘晴如願等到辛行人力打來的電話。
人力專員在電話裡對她道“恭喜”,并歡迎她下周一到辛行資本就職。
放下電話,鐘晴松口氣。盡管覺得自己大概率會被錄取,可是随着一天天的等待,緊張情緒也難免滋生在她心口。現在她終于可以把那抹緊張按捺下去了。
接下來周末的兩天假期,她安排好一切事情。
工作有了着落,未來生計有了确切保障。她算了算,覺得手頭的錢可以使勁擠一擠,就先支付給六嬸一部分托管費,“剩下的等我發了工資,我會翻個倍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