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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後想起來,其實當年葉容并沒有直接跟他說過聶曦光的事,許多事情,是從莊非嘴裡聽來的。
大四開學後某個周末,他吃過飯洗完碗,準備出發去姜銳家上家教課。莊非跟着他到了門口,幾度欲言又止。
他坐在凳子上換鞋,莊非終于還是說了出來:“哥,姜銳的姐姐是不是喜歡你?”
“你聽誰說的?”莊序停住了系鞋帶的動作,直起身來。
“容容姐說的。”莊非說完又急忙解釋,“她沒有說别人壞話,她就是有點難過。姜銳姐姐好像很盛氣淩人,明知道你們的關系,卻在宿舍說一定要追到你。”
莊序沉默了一下,說:“我知道了。”
“哥你喜歡她嗎?我覺得她這樣……很不好。”莊非一直是個很柔軟的男孩子,會用很不好來形容,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莊序沒有直接回答他,複又俯身,仔細地系好了鞋帶,“你把心思放在學業上,這些不該你過問。”
他站了起來,卻沒有立刻離開,片刻,他垂眸說:“還有幾節課,上完就不上了。”
說完他沒看莊非就走了出去,卻忘了像往常一樣順手帶上門。
後來母親住院,有一天,隻有他和莊非在家裡吃飯,莊非又提起了她:“哥,我們不能從姑姑那借點錢,把姜銳姐姐的錢先還了嗎?”
莊序瞬間看向他:“為什麼這麼說?”
莊非嗫喏了半天才說:“容容姐說你們學校都知道姜銳姐姐借錢給你的事了,不知道誰傳出去的,但是……她在宿舍裡說,她幫了你,你肯定要跟她在一起的。”
莊序捏住了筷子很久,依舊說:“你不要操心這些,好好念書。”
可是卻也是莊非,在高考見了她一面後,就對他說,“哥,我覺得曦光姐姐好像不是容容姐說的那種人。”
他才認識她就叫她曦光姐姐。
曦光……聶曦光。
她當然不是。
莊非見一面就知道了。
可那時候的他……
“你說你對我有誤解,你憑什麼對我有誤解,因為别人的話?可是我們相處了整整一個暑假和一個學期,我做過那麼多事,說過那麼多話,你看不到聽不到嗎?憑你的智商情商真的看不明白嗎?你隻是不想明白,你隻是有恃無恐。”
莊序站在陸家嘴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那麼多年前的對話,記憶得如此清晰。
他知道他一個字都沒有記錯。
這些年,他也早已明白,她一個字也沒說錯。
身後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把莊序從久遠的記憶中驚醒。
“進來。”他沉聲說。
新來的助理小楚推門進來,“莊總。”
他向他彙報了幾項工作,莊序站在窗前聽着。最後小楚提到了A大的校慶,“我們蓋章後的捐贈協議學校已經收到了,财務這兩天會按照協議打款。另外校方邀請您參加25号的捐贈儀式以及當天晚上的宴請。正式校慶26号,下午是學校的校慶大會,然後回商學院活動,晚上商學院也有聚餐。其他一些活動對接人發了詳細的介紹給我,我打印出來了。”
小楚把校慶活動表遞給他,莊序接過迅速過了一遍:“捐贈儀式就算了,金額不大,沒有必要。晚宴可以參加,你把25号下午的會議調整一下。”
小楚點着頭,内心卻十分不同意。個人捐贈千萬還叫金額不大嗎?雖然的确有校友捐贈上億的,可那畢竟是年近六旬的老牌企業家了,自家老闆才三十出頭呢,實在不必對自己要求這麼高。
“那是住南京一天嗎?”
“嗯,你和我一起去吧。”
“好!”小楚喜形于色,響亮地應了一聲。
他是A大的應屆畢業生,能跟着老闆回去參加母校校慶當然求之不得。某種程度上,他一畢業就進入這家著名的量化基金公司,怎麼也算得上衣錦還鄉吧。
小楚興奮地離開了辦公室,偌大的空間一時安靜下來。
又站了片刻,莊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身前幾面屏幕上快速地閃爍着隐藏着财富密碼的數據,而身後,便是黃浦江絢爛昂貴的江景。
他的合夥人兼投資人,在他搬進這間辦公室時曾經笑着對他說:“莊,從今以後你也擁有黃浦江了。”
莊序隻是笑笑。事實上,更多時候,站在這面落地窗前,他更覺得這是随時可以跌落的懸崖。
這樣的心态也體現在了他的投資風格中,始終警惕隐忍,伺機而動,一擊必中。
擱在一邊的手機一直響着微信提示音,莊序回複完一封郵件,拿起手機,點開了微信。
A大商學院的微信群顯示了數百條未讀信息。
這個群平時非常冷清,最近大概是校慶在即,空前的熱鬧起來,今天大家更是熱情高漲。而引發這波熱情的原因,是一個多小時前,一位留校任教的同學轉發了兩條校園網的新聞。
一條是光嶼光伏向A大捐贈的新聞,另一條是序列量化基金的捐贈新聞。
轉發完這兩條信息,這位同學又發了一條@,略帶官腔地說:@聶曦光 @莊序有你們是我們這屆商學院的驕傲。
大概一個多月前,莊序就收到了A大百年校慶的邀請函。收到邀請函後他一直很平靜,腦海中甚至從未出現過什麼人。
直到他被@的這一刻。
那條帶着@的微信早已被沖刷得不知所蹤。
莊序看着仍在不停跳動的聊天記錄,并沒有往上翻看,所以也并不知道另一位被@的校友有沒有回複。但是出于禮貌,他想他應該要客氣回複一下的。
他點開文字輸入框,然而“過獎”兩個字才打完,聊天界面就跳出了兩行新的信息。
那位和他一起被@的校友先是發了一個有些活潑的表情包,然後親切得體地說:剛剛在開會,同學們過譽啦,應該的。
如果見字如面,這算不算故人重逢?
她好像和他一樣從來沒在校友群說過話。
至少他是第一次看見。
微信普及之後,同學之間有了各種各樣的群,可是所有人都默契地從沒把他們拉在一個群裡,除了A大商學院這種公共校友群。
而現實中,蘇州之後,他竟然再也沒有碰見過她,甚至同學的婚禮上。
不是他因事缺席,便是她出差錯過。上天好像猛然斬斷了他們之間一切關聯,連巧合都不再給與。
莊序握着手機良久,才把回複發了出去。
窗外夜色已降,他重新把校友群設定為免打擾模式,一時失去了繼續工作的心思。手機上還有十幾條未讀信息,他站起身,拿起沙發上的外套,一邊翻看着一邊往外走。
Alex中午給他發了信息,說A行的前同事Shawn回國了,他請他吃飯接風,還有一些其他朋友,問他要不要一起。
莊序簡單回了兩個字:在哪?
2
陸家嘴濱江一家西餐廳裡,Alex放下手機,故作平淡地說:“一會還有一個朋友過來,是我和Shawn在A行的舊同事,大家不介意吧?”
當然沒人介意。這種飯局朋友帶朋友是常事,人脈就是這麼擴展的,現在飯桌上就有兩個人Alex是第一次見。
但同樣的,也沒人特别在意,隻有Shawn問了一句:“誰過來?”
Alex就等着他問呢,繼續表情平淡地說:“莊。”
Shawn一愣:“誰?”
“莊啊,最早和我們一個部門的,後來沒多久就去了投行部,你忘了?”
Shawn怎麼會忘:“莊序?”
不需要任何前綴介紹,在座都是金融圈的,立刻有人“嚯”地一聲,“不會是序列那個莊序吧。”
Alex點頭:“不然呢,這名字也不常見吧。”
Shawn驚訝極了:“莊在A行也就一年多吧,我記得我出國前他就走了。你們現在關系還這麼好?他這幾年名氣大得很,我在國外都聽過他逆市增長的神話。”
Alex差點翻了個白眼,“你這話說的,飛黃騰達了就不需要朋友了?”
其他人忍不住插入他們的對話:“Alex你這麼低調?這種大牛都能喊來,以前從沒聽你說過你和莊序這麼熟啊。”
Alex謙虛:“又不是我自己牛,說這個沒意思,今天是Shawn回國,所以問問他來不來。”
Shawn連忙擺手:“我可沒這個面子,這是Alex你面子大。”
Alex心滿意足,越發謙虛了:“我們以前畢竟是roommate,所以親近些。”
話雖這麼說,但Alex心裡卻知道,如果不是多年前莊序突兀地找他,假借公務的名義和他一起去蘇州,他們或許到今天仍舊隻是泛泛之交而已。
他們真正成為朋友,就是從蘇州那家光伏企業回來之後吧。
他至今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回來路上莊序的樣子——他那麼的極力維持正常,可是每個細節都支離破碎。
那天回上海後他本來跟一個心儀的妹子有約,可是都走到小區門口了,卻還是打電話放了妹子的鴿子。回到家裡,抱着一堆啤酒敲響了莊序的房門。
後來Alex就莫名其妙地特别關注光伏闆塊。
他不知道莊序會不會這樣。前些年光伏股特别好的時候,他甚至會突然想到,莊序會不會重倉這個闆塊?
那會不會聯想到故人?
有時候他會覺得,其實莊序當年那麼不顧一切地離開A行,也有那位故人的緣故吧。
大機構固然光鮮體面,但是太慢了。
Alex回顧往事的時候,桌上的話題已經轉到了莊序的私人生活上。一位朋友好奇地問他:“聽說他還是單身?”
Alex覺得這應該沒什麼不可以說的,“是吧,反正上次見面還是,不過上次吃飯已經是三個月前了。”
“我怎麼聽說DC的Grace是他女朋友?”
“你這什麼老黃曆了。”接話的是另一個朋友,“早分手了,他們談了一兩年吧,Grace現在找了一個小鮮肉,天天發朋友圈呢。”
滬上金融圈并不大,各種绯聞八卦傳得飛快,有人知道并不稀奇。這位Grace,Alex是見過的,一起吃過一次飯,不過并不太熟。他跟莊序後來的女朋友更熟悉一些,Susie,一個潇灑漂亮的女子。是他在英國留學時候的同學,甚至他們就是通過他認識的。但一年前,也已經分手了。
男人們說起八卦其實比女人起勁多了,漸漸就不着邊際起來。Alex連忙阻止:“你們别傳謠啊,莊是正派人,哪有你們說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他就談過兩個女朋友,都分手了。”
“是不是大佬渣了?”
Alex沒好氣:“和平分手。”
和平到Susie後來甚至還會和他們一起吃飯。
他私下問過Susie,怎麼做到毫不介意。Susie豁達地說:“他又沒犯什麼原則性錯誤,為什麼不能當朋友?”
“那你分個什麼手?”
Susie反問:“沒什麼錯誤就不能分手了?你什麼陳舊的觀念。”
Alex氣急:“我是怕你以後找不到條件這麼好的男朋友!”
Susie搖頭:“他條件是好,優秀,英俊,富有,甚至周到紳士,誰能不愛。得到他真的很快樂,可是慢慢會覺得寂寞。Alex,我不想說這些扭捏老土的話,但是,他不夠愛我。我不能煎熬我的心。”
“歡迎光臨。”服務生的聲音驟然響起。
Alex探身朝門口看去,果然是莊序到了,立刻揮了揮手。
同桌的人都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一看之下,剛剛八卦得最起勁的朋友乍舌,“真的帥得這麼突出啊,我還以為公開的照片是P的。”
Alex:“……”
他看着向自己走來的老朋友,一如既往的高瘦清俊,一出現便可以輕松改變整個場合的氛圍。歲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似乎都是善意的刻劃,舉手投足之間姿态也越發的松弛自如了。
莊序走到了桌邊,自然地拉開了Alex身邊的椅子,“我來晚了。”
Alex笑呵呵地說:“不怕晚,買單就好了。”
莊序淡淡一笑說:“當然。”
一頓飯賓主盡歡,吃到九點多才散。Alex當然不會真的讓莊序買單,畢竟是他組的局,莊序能來而且待到最後,已經讓他很有面子了。
在餐廳門口告别衆人後,Alex問莊序:“你走回去?”
莊序點頭,他家就在附近。
“那一起吧,我回公司拿車,能一起走一段。”
一路上Alex頻頻哀歎:“當初應該咬咬牙買這裡,早上起碼能多睡半小時。”
莊序微微調侃:“這不像party king說的話,你以前哪個周末不是玩到快天亮。”
Alex雞皮疙瘩起來了:“别别,别提以前的稱号,太挫了。現在年紀大了,要保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