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夜兩手空空,斬神鞭已不知去向,她滿臉死氣,整個人竟是受了重傷,魂光在體内虛弱不堪,幾乎破體而出,若非林夢牍與徽隐拼死将她帶上來,她此刻早已魂銷神殒。
但林、徽二人也未好到哪裡去,皆是口角溢血,身上各處外傷,腳步踉跄,差點站立不住。
沈六知他們忙上前相扶。
這世間絕無能将三位頂尖修士重傷至此的力量,他們三人聯手,哪怕面對天劫,也有一搏之機,可這傷勢,分明是連逃跑都差點來不及。
“那下面,鎖鍊的另一頭……”
秦素夜一張口,便是一大口血吐出,夾雜内髒碎肉,已是強弩之末。
“你先别說了,我給你療傷!”
應悔抓過對方手腕,強行灌注靈氣。
秦素夜搖搖頭:“那鎖鍊盡頭,連着一道門……我以命燈燃盡法寶,才能将那門推開一道縫隙,依稀窺見……不,必是我看錯了,不可能的……也許我們都錯了,關鍵不是在鎖鍊……可若非鎖鍊,又是什麼……”
說至最後,似自問一般,她面露困惑,聲音越來越小,魂光逐漸黯淡消散,腦袋緩緩垂下,竟是直接氣絕坐化了。
應悔神色蒼白,怔怔望着她,久久說不出話。
林夢牍喘息:“那下面圍繞鎖鍊,起碼有數十道法陣禁制,我們一道道破除,越到下面,法陣就越發繁複難解,也越發費時,尤其那法陣上的靈力,仿佛生生不息,永無枯竭之象,我們根本耗不起……”
他說至此也已力竭,隻能打住話頭,就地調息。
徽隐禅師稍好一些,接過他的話道:“我們當時估摸着已經接近法陣盡頭,不願輕易放棄,便硬撐着一口氣繼續深入,這才發現那些法陣竟是首尾銜接,循環往複,即便全部破除,它們也能再生。秦道友在最前面,我不知道她究竟看見什麼東西,會那樣吃驚,若是知道,也許……”
一聲巨響打斷了他的話,比方才所有時候更亮的雷光幾乎将整個黑夜變成白晝,也将他們所有人的臉色都映成慘白。
天雷轟然落下,世間修士看來堅不可摧的法陣結界,在這一道又一道的雷劫之中,竟出現了裂縫。
沈六知先前的擔憂變成現實,所有人沒有比此刻更為清晰意識到天威二字的殘酷。
應悔騰地起身。
“天道又如何,老子偏不信命,大不了跟他拼了!”
他雙手結印,召出七步戟,卷入手中,率先沖出去。
應悔出手的同時,那加了重重符術禁制的法陣也在雷光下應聲而碎!
所有人徹底暴露在天劫之下,他們避無可避,隻能正面迎戰。
興許是因為觸動了點仙譜下的鎖鍊,這場浩劫來得異常洶湧,甚至已經不是尋常渡劫降下的雷光,以悲回風山上空為中心的方圓幾百裡内,悉數被卷入電閃雷鳴。
風起雲湧的變幻之中,天地震顫,轟然作響,仿佛萬物皆被激怒,連腳下群山都搖晃震動。
秦素夜已死,但剩餘五人皆為當世大能,即使他們也受了重傷,但要輕易認輸臣服絕無可能,即使這幾人所要面對的,是凡人見之顫栗跪拜的存在。
這一戰持續了三天。
堅持到最後的竟是林夢牍。
他已遍體鱗傷,卻于所有身殒的修士中持劍不退,最終以身死魂消的代價,換得天門被迫打開一瞬。
要知道天門非修士渡劫不開,如今他們六人并非渡劫,隻因動了點仙譜下的法陣而驚動天道,引得天劫下降,不死不休,六名凡間巅峰修士,能迫得天門打開,眼看上仙真身便要親臨出手,已是驚世駭俗。
但也僅僅隻有一瞬。
一切轟然破碎,所有人戰死當場。
計劃徹底失敗,千裡之外的祝玄光隻能立刻重啟噬神鏡。
……
李承影的神魂似乎連一口氣說這麼多話都已經承受不了了,剛說到這裡,他便咳嗽起來,這一咳嗽便停不下來。
即使如此,他的眼睛也始終落在謝長安身上,未曾移開分毫。
後者雙眸低垂,一動未動,既未擡首,也未幫他撫平神魂傷勢。
隻是周圍呼嘯不停的風雪,漸漸減弱消停。
沒了風的冰天雪地,似乎也變得不那麼冷了。
李承影閉了閉眼,養神片刻。
他的袖子一直遮住鼻下,壓抑喘息與鮮血。
待氣息稍有平複,他便睜開眼,繼續講述那些早已無人知曉的往事。
除了沈六知與祝玄光,随着噬神鏡重啟,其他人的記憶也會被抹除。
沈六知再度找上其他五人,如上一次坦誠告知,連帶第一次失敗的情形,娓娓道出。
個中内情過于驚世駭俗,五人自然不能輕信。
徽隐道:“非我多疑,沈道友如何證明,你所言皆是真的?”
沈六知歎了口氣:“我第一次找上你時,你便知道,若我們失敗,一切重來,你們自己必生疑慮,又怕信物無法回溯過去,便告知我一事。”
徽隐:“沈道友請講。”
沈六知:“你并非年幼入宗門,而是三十歲時,方被朱雀台首座收入門下,他見到你的第一面,便說了兩句偈語:隻此浮生在夢中,癡子可願作出夢人?”
徽隐面色微變,良久,緩緩點頭:“此言的确隻有先師與我知曉。”
他相信了沈六知所言。
“其他四位道友也有這樣的舊事告知于我,為的就是印證今日所言。”
沈六知将其一一道出,衆人消除疑慮之後,便不可能再浪費在無用的印證,迅速開始商讨複盤。
畢竟,他們隻有一個月。
“噬神鏡第一次重啟之後,我們師徒二人以為合我們幾人之力,已是當世無敵,必不會出差錯,卻沒想到會功敗垂成。唯一欣慰的是,上次我們師徒二人在悲回風上耗費數日,方才找到幾位道友,這次多出幾日,想必能準備更為充足。”
秦素夜:“依你所言,那點仙譜下面連着鎖鍊,而我當日親眼所見,鎖鍊盡頭連着一扇門,我還曾推開過那扇門,但除我之外,無人看見那扇門後究竟是什麼。”
沈六知:“不錯。”
秦素夜:“我并非言辭吞吐含糊之人,若我當時臨死前沒能說明白,那必是連我自己也不能确定,那究竟是真實的,亦或幻覺,不願誤導你們。”
沈六知:“所以這一次,我也要下去,借秦道友的斬神鞭之力開道,想必能徹底弄明白那鎖鍊盡頭究竟是何物。不過觸動鎖鍊盡頭的東西,就會引發天道察覺,降下雷劫,我們上回失敗,也是因為如此,這次須得想個法子,瞞天過海。”
寒煙皺眉:“九天太玄陣已是天下陣法巅峰,高山難越,若天威強大至此,堆砌再多封印與符箓,恐怕也無濟于事。”
應悔:“照骨境乃世外之地,上界鞭長莫及,若是肉身留在照骨境,以神識附着斬神鞭,再下去一探究竟如何?”
徽隐搖首:“你與照骨境本就神魂相連,說不定将來直接在照骨境渡劫也可,但我們卻是做不到的。”
所有人都知道點仙譜下的鎖鍊有問題,但在這道難題面前,這些單拎出去都威震一方的修士,卻不約而同沉默了。
“也許,還有一個法子可以試試。”
說話的是從開始便沒開過口的林夢牍。
一時間,視線都落在他身上。
林夢牍淡淡道:“既然再好的陣法也防禦不了天劫,索性不必結陣了,所有人入山髓,斬鎖鍊,破法陣,以我們修為,說不定還能更快一些。”
秦素夜蹙眉:“鎖鍊一動,即刻引來天劫,我們即使身在山髓,恐怕也無法幸免。”
林夢牍:“那就借屍還魂,再魂體分離,扶廣山的前人手記曾提過,将北海之極的靈蒲草含于口中,可令魂魄與新奪舍的肉身快速融合,暫時相契。我們不妨借他人軀殼行事,天劫下來,必先應在肉身上,大不了金蟬脫殼便是。”
應悔哈哈一笑:“老林,真有你的!你這是想賭天道也分不出我們的軀殼,把肉身滅了,就不再找我們神魂的麻煩?就怕瞞不過去。”
林夢牍冷峻的嘴角也扯了一下:“既然天道不肯予世間修士一條生路,無非各謀奇招,與天博弈罷了。”
沈六知:“靈蒲草此效用,我也曾有所耳聞,不過恐怕無法維持太久,天威之下,頂多幾個時辰。”
林夢牍:“扶廣山有随侯珠,可與靈蒲草一道煉化,增其藥效,将時間延長至五日之多。此事,交給我,十日之内,即可辦成。”
沈六知提醒他:“你可别将那些靈蒲草一口氣全拔光了,那東西一千年一長,要是北海之極都沒了,後人再有急用也找不着。”
林夢牍冷冷道:“我們若失敗,天下修士便永遠無法成仙,要那靈蒲草續個三年五載的命又有何用?”
沈六知苦笑不語。
林夢牍覺得沈六知實在有些優柔寡斷,都什麼時候了還能顧及後人用不用靈蒲草,但轉念一想沈六知比在場其他人多死了一次,又如此百折不回,最終隻是淡淡朝他掃去一眼,什麼刻薄話也沒說。
秦素夜:“若一切順利,這一個月足矣,若中途波折,我們重蹈舊命,倒也無須這麼多時日了。”
應悔:“你能不能說點好的?”
秦素夜冷冷道:“怎麼,要不要給你挑個良辰吉日再下去?”
應悔:“可以,我給你挑個大兇的日子,你若不下,便給我磕頭如何?”
秦素夜:“我何時答應與你打賭了?”
徽隐無奈:“二位暫勿争論,在下倒是有個問題。新找的軀殼,必也得修士之軀,方能暫時瞞過天道吧?而且修為也不能低,一般修士身死時,便直接屍骨無存了,上哪裡去找這樣恰到好處的軀殼。還要六具之多?我修煉之法與道心關系極大,若需殺人奪舍,修煉也會前功盡棄。”
寒煙:“不必殺人奪舍。我知道有個宗門,專門以煉屍為修煉之法,他們多年來四處搜羅凡人與修士屍身,必有不少收藏,隻要我們肯出足夠優厚的條件,必能讓他們拿出五具劍心境或武心境修士的屍體。”
沈六知:“我們每人各出一件孤品法寶,以此交換,應該足夠了,若是不夠,那就兩件,諸位修煉多年,當有此底蘊。”
寒煙環顧,幾人俱都點頭同意。
“既然如此,我可代為出面交涉。”
徽隐沉吟:“劍心境或武心境恐怕不夠。”
應悔微哂:“你還想找劍仙境的屍體不成?有這修為的,大多渡劫隕落,身死魂消了,哪來的肉身?”
徽隐搖搖頭:“我曾聽先師說,照骨境不思沼内有一種幻面蟲,可讓人心念所至,暫時散發出相應修為的威壓。”
應悔挑眉:“還有這種蟲子,我怎麼不知道?”
徽隐:“這隻是一種小小的幻術,空有其形,真動起手來便原形畢露,隻是虛張聲勢罷了,應道友沒聽過也正常,但總歸可以一試,以此騙過天道。我們既已失敗過一回,這次再怎麼小心謹慎都不為過。”
照骨境是應悔的地盤,他點點頭:“那此事就交給我。”
幾位彈指就能滅掉一個小宗門的大修士這次異常謹慎,幾乎事無巨細将所有可能性全部推測一遍,所有潛在危險都有了解決的法子,已經周全到連旁聽的祝玄光都想不出還有什麼需要彌補的疏漏之處。
……
聽到這裡,謝長安忽然問:“這是噬神鏡的最後一次重啟嗎?”
李承影咳嗽一聲,疲憊濃重:“不是。”
謝長安雖然不願開口再多說一句,心裡卻一直随着他的講述在不斷思考。
此時此刻,連她也未能想到他們都這樣謹慎小心了,為何還會失敗。
“天劫識穿了僞裝,找到他們真正的肉身?”
李承影輕輕搖頭,歇了口氣,繼續講下去。
第一次,他們以正面硬扛的方式,在地面設法陣,再去解決鎖鍊。但點仙譜下的鎖鍊沒能解決,最終觸動天雷,全軍覆沒。
第二次,他們決定瞞天過海,與天道周旋。
二十日後,一切準備妥當,衆人以假身随斬神鞭入悲回風山髓,順着鎖鍊在點仙譜下一路探尋。
這回人一多,法陣果然也破得快,任憑纏繞鎖鍊的法陣再多再繁複,在沈六知等人的手中,也不過是巧取或力搏的區别。
由于上回秦素夜臨死前的描述過于含糊,她甚至沒能說明白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衆人已經做好足夠的準備,哪怕看見一群豬從鎖鍊盡頭的門後飛出來,他們也能面不改色。
可所有人心裡仍舊會忍不住琢磨:秦素夜并非毫無見識,恰恰相反,修士見的世面超越凡人何止百千倍,更别說他們這樣的境界,越山海,入深淵,同舞蛟龍,搏鬥異獸,絕不可能因為區區一扇門就動容變色。所以,秦素夜到底看見了什麼,甚至臨死都難以置信?
但,當衆人終于合力破除最後一道法陣,來到秦素夜上回所說的鎖鍊盡頭的門前,又打開那道門之後,沈六知依舊愣住了,為眼前情景所震撼。
非止沈六知,其他人,甚至是遠在千裡之外,以噬神鏡感知這邊情形的祝玄光,都面露驚容。
沈六知甚至聽見了身旁傳來應悔的驚詫之聲,連平素冷峻寡言的林夢牍,也沒忍住罵了一句。
但那時,沈六知恍惚如夢,周圍聲音像隔了薄薄一層,模糊不清,他聽不見同伴在說什麼,更不想去辨别,隻怔怔望着前方。
其他人,也并沒有比他淡定多少。
因為他們,竟然在地底看見了上界。
門的另外一邊,是上界。
而這道門,是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