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終是沒說什麼。
事不宜遲,衆人決定動身尋找所謂的“青丘冢”。颍川百草生乃是一介凡人不敢涉險,拾月很是信任李無疏為人,便留下顧守主人,由李無疏與阮柒二人負責尋找禍源。
于是李無疏終于抓到空隙質詢阮柒。
“阮道友……”他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擡眼望着滿天星辰,艱澀道,“你可曾聽說過一種……誓約,不同于擊掌盟誓,會在誓主雙方身上産生一個印記。大概是……這樣。”他說着,用劍尖在冰上畫出了符文。凡他見過的符文,任其如何繁複,都可以畫得分毫不差。
同擊掌盟誓一樣,任何基于兩個誓主以上的誓約都須所有與誓者認可。如果單方面即可咒成,那麼對付仇人,豈非隻需下個毒誓便能将其任意拿捏?
李無疏那個毒誓亦定然是在阮柒默許之下,方能咒成。這讓他不禁疑惑,阮柒和李無疏究竟是什麼關系?
阮柒并沒有去瞧他畫的咒文,也沒有回答,而是一直盯着他的臉,看得他一肚子狐疑。
“冷嗎?”阮柒說。
“啊?”李無疏張大眼睛。
冷是自然,他才從湖裡撈出來,從頭到腳都是濕的,也不敢用靈力蒸幹,怕凍成孟宸極那副模樣的冰雕。
阮柒卻不等他反應,自作主張地脫下外套披在他身上,并仔細為他整好衣領,收手的時候,指尖似有還無地蹭過他下颌。這番親昵動作和他一絲不苟的神情竟離奇地自然協調。
李無疏驚得像被九九八十一道天劫正中丹元,哪怕相信李刻霜能使出劍宗最以花哨著稱的《莳花二十一式》也不敢相信——阮柒和李無疏竟然……竟然是這種關系?!
這一瞬間他腦海裡浮現的,不是阮柒一向的态度與反應,而是那晚黑市畫攤主驚世駭俗的言論。
——我這裡不止江卿白應惜時,還有姜楚風應惜時,陸清辭蘇墨白,阮柒魏清風,阮柒李無疏……
阮柒李無疏……
李無疏不禁在心内暗歎:李無疏,你還整了什麼大活兒是我不知道的?
外套很薄,聊勝于無。比起寒冷,阮柒如有實質的視線更讓李無疏輾轉難安。
“這個……咳……”李無疏生硬地轉移話題,“這個‘青丘冢’莫不是在湖對岸?我們一路走來,都沒見到島嶼。”
阮柒緩緩道:“哦?為什麼是島嶼?”
李無疏覺得他的聲音清潤如玉,擲入耳中竟铛啷啷滾入心底,撞得人目眩神搖。
我的眼光還真不錯。他在心裡嘀咕道。
他紅着耳朵尖說:“我想,狐狸是陸生,總不能住在水裡。如不是島嶼,便隻能是湖對岸了。此地一望無際,連塊礁石都不見,再走下去,真要到對岸了。”
阮柒唔了一聲,沒有說話。
李無疏有丁點失落,繼續道:“颍川百草生說,天心湖東西寬約五十裡。我們腳程不慢,走了這麼久,如果沒打彎兒,應該能看到對岸了。”說到這,他想起一個問題,“你是從哪邊來?”
“對岸。”
李無疏感到一陣無力,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問道:“沒見着島嶼什麼的?”
阮柒搖頭。
一時無話。又走了好一陣,李無疏倏地停下了腳步。
阮柒也跟着停下:“怎麼?”
他蹲下身,拂開腳下的冰碴子,正看到一枚人為雕刻的符文。就在一刻鐘前,他在冰面上刻下這枚符文詢問阮柒是否見過。
“我們果然在原地打轉。”李無疏靈力滞澀,對外界感知也大為降低,探查不出此地是否存在什麼奇門陣法的痕迹,隻好詢問阮柒。
阮柒卻搖頭:“并無。”
這觸及到了李無疏的知識盲區,沒有陣法,如何将人不着痕迹困在原處?
隻有一種答案能解釋這種情況——鬼打牆。
四下裡寂靜無聲,落針可聞,連先前冰原上的野風呼嘯也再沒聽見。曠遠天幕之下,隻有李無疏和阮柒兩個人。
李無疏感到後頸一陣陣發涼。他什麼都不怕,隻怕無法用常理解釋的東西。
突來一陣清脆的巨響。李無疏正蹲在地上,草木皆兵,聽到這聲動靜,立刻慌不擇路撲到阮柒身後。
阮柒道:“無妨。是冰面擠壓裂開的聲音。”
李無疏強作鎮定道:“阮道友,你神通不凡,定有辦法離開這裡罷?”
阮柒道:“你要離開這裡,還是要去尋漱玉真人?”
李無疏心想,若有漱玉真人在場,還怕鬼魅作祟嗎?随即又想,阮柒這話顯見是早知道如何去往“青丘冢”,居然藏着掖着,眼看他一個人瞎折騰兜圈子,真是太不像話,莫不是在等自己求他?
他起身道:“阮道友,你還記得上次在雲洛山,你尚欠着我一個問題嗎?别賣關子了,你若知道‘青丘冢’的方位,就直說吧。”
“對岸。”
“???是我想的那個對岸嗎?”
阮柒任他心焦,隻是不緊不慢道:“天心狐族遺址便稱‘對岸’,此是相對于天心宗門的方位而言。實則從天心湖邊界任何方位出發,到達‘對岸’,便可以找到天心狐族的屬地。”
李無疏心想取這地名的人真無聊,便道:“照你這麼說,不就是湖心島嗎?”
“不然。”阮柒即刻否認,“‘對岸’的所在實則超出常人認知,也并非島嶼。因此須特殊方式前往。”
“什麼方式?”李無疏感覺一陣陣火氣上來,焦躁不已,可能是時辰到了,藥性又将發作。
阮柒看着他道:“于無聲給過你提示。”
醉生夢死青丘冢,肝腸寸斷問天心。
李無疏默念着這句話,卻靜不下心來琢磨,隻感到鼻尖都出了汗。正要擡袖去擦,卻想起身上披着阮柒的外套。阮柒身量比他高出不少,袖子寬大,全然蓋住了手背。他啞然收手,卻已有另一隻清隽修長的手替他拭去鼻尖的汗珠。
李無疏怔然後退半步,卻被阮柒挾住了肩膀。
“我可帶你前往。”
他懵懵懂懂看阮柒。
“但你須答應我一件事。問題解決之後,與我一同離開天心宗。”
“什麼?”
“問題解決之後,與我一同離開天心宗。”阮柒很有耐心地又重複了一遍,怕他聽不清,說得緩慢清晰。
“這……這有何難?”
“你隻說答應與否。”
李無疏感覺這話怪怪的,但是腦子突然不太靈光,想不出有什麼問題。
“唔……我答應你。”
阮柒好似笑了一下,但即使面對面距離如此之近,李無疏也沒能看個真切。
他聽到阮柒說:“‘醉生夢死青丘冢’意指經曆醉生夢死方能進入‘青丘冢’。而‘醉生夢死’的意思是……”
他沒聽到後半句,隻聽見自己的心跳咚咚直響。又或許阮柒沒說下去,将話止在耐人尋味的一刹那。
他昏沉的腦瓜子裡浮現一個念頭——
阮柒這孫子居然想綠李無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