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周耘回來了,帶了抓好的藥,于是吃晚餐的時候,他們就籠罩在了整個廚房的藥香味中。
藥裡頭有一種甜香味,晚餐後,他看到周耘将那濃稠的藥液倒出來放涼,然後調了些蜂蜜進去,端給他喝。
他試着喝了一口,發現竟然是酸甜裡帶着些澀味,有些狐疑看了周耘幾眼:“這是藥還是安慰劑?”
周耘一怔,失笑:“當然是藥,怎麼會覺得是安慰劑?”
關遠峰道:“味道不像苦藥,而且……”
他頓了頓,坦然道:“醫生說我是心理幻痛,我的腿已經沒了,建議開展心理治療,也開了些止痛藥和抗抑郁的藥。”
但他沒吃,哪怕已經是個廢人,他還是本能抗拒這種會磨鈍他感覺的藥。
他本來想拒絕這好心的醫生的幫助,又覺得别人如此委婉,倒也不必生硬拒絕,就算沒用,無非喝點藥湯。
果然他看對方根本不問他具體病情傷情,隻是把脈便開方,這讓他感到輕松。
他并不想細細向人複述和交代自己的傷病,仿佛将那夜夜疼痛的傷痕撕開再暴露給别人看,更何況是醫生說了傷口已愈合,疼痛是他的心理問題。
他不願意承認他竟然被幻痛打敗了,所謂幻痛,那就是不存在的疼痛。但是他夜夜不甯,真切地被疼痛煎熬,他是敗将,一敗塗地。鋼鐵一樣的意志也不能讓他說服自己的潛意識,他的腿早就沒了,那些疼痛不存在。
周耘拿了藥方給他看:“我看脈象,你是經絡塊結不散,凝滞不通,肝膽之氣不宣,正氣虛,氣血虧損,必定是夜寐不甯,時常疼痛,而且風寒雨濕天氣疼痛加倍。”
“你想來應該有在吃醫院開的西藥,所以我開的中藥以補氣為主,特意選了味道好點的當歸等溫中補氣的藥,又加了些川穹、全蠍、蜈蚣,這是行氣和鎮痛和治療神經痛的作用。”
“但是今天你是第一次喝,這些藥都是些蟲子,我怕你不适應。”
“所以先給你用桑椹。桑椹對神經痛有效果,配的桂圓、枸杞、紅參、玫瑰,也都是養氣安神補血的,比較溫和。”
“調了些蜂蜜,口感好一些,蜂蜜本身也有鎮痛的效果,這是為了讓你睡得好一些,也能改善腸胃,讓你開胃。”
等吃了有效後,對他有了信心,對治療也沒這麼排斥了,再正式開方慢慢調養的好。
周耘沒解釋這麼深,他眼睛看着關遠峰,十分誠懇:“如果是截肢的話,截斷的神經末端神經瘤或神經粘連會引起疼痛。對應截肢後的幻痛,傳統醫學的針灸有很多有效的實證。”
“隻需要在頭頸和手腕幾個穴位,給你用針,不需要解衣,隻用一刻鐘,很方便,你要不要試試?”
關遠峰本來想一口拒絕,在軍隊醫院裡醫生也給他推薦過針灸療法,但他當時不願意讓人看他醜陋的截肢,一口拒絕了。
但此刻聽周耘說針灸隻在頭部和手腕,又看着他一雙漆黑的眼眸懇切盯着他,甚至帶了點急切,轉念一想,自己剛剛借了他二十萬,對方應該是自覺欠了自己,這才急着償還。
不如讓他試試好了,雖然很大可能沒有效,但若能減輕對方這種必須想要為他做點什麼好負債的心理,也還好,大不了明天就和他說确實疼痛減輕了。
他便道:“行,試試吧。”
周耘臉上露出了笑容:“好,我們先到樓頂走走散散步吧,才吃飽就針灸不太好。你先和狗上樓去,我先消毒下針具。”
關遠峰眉毛微揚,他喜歡周耘這種沒把他當殘疾人的舉動。
電動輪椅能上樓梯,雖然有點麻煩。但他更厭惡去哪裡都有人小心翼翼過來護持帶來的廢物感,這是他也是他倉促選擇退役的原因。
他沒辦法接受昔日的屬下,自己親手帶出來的兵小心翼翼天天來服侍他,看着他滿眼同情的樣子。
天台上夏日獨有的帶着曬後草木味彌漫着,明明有着為數不少的禽畜,卻偏偏沒有什麼味道,看得出主人非常勤快地收拾,而且這禽畜欄也設計得很合理,味道才不會四處彌漫。
四處的蔬菜、葡萄和花草長得井井有條又蓬勃伸張着枝條,讓人感覺到它們是被精心照料着,枝葉幹淨,瓜果累累。數隻蜻蜓在草木間輕盈懸浮或振翅來回滑翔。
彗星十分高興,在天台山追着蜻蜓跑來跑去,好奇地在魚池旁看了許久那長而古怪如蛇一般的電鳗。
關遠峰也看了一會兒,頗覺得這樣的寵物和周耘氣質并不相通,這魚缸魚池裡頭養了許多魚,恐怕又是為了什麼研究。
他通過中間的門,到了對面自己的陽台這裡,看着那些草藥苗,跟前都插着标簽卡,寫着種下的具體時間,名稱,注意事項,同樣的苗做了不少對照組。
陽台邊上露天搭着曬架,曬上了一些菜幹,關遠峰不認得所有,但依稀看出來是蘿蔔、芥菜、貢菜幹等。
這幾日周耘是有用曬得半幹的菜幹做菜給他吃過,有時候是與骨頭煲湯,有時候簡單用豬油渣爆炒,有時候與五花肉、臘腸同蒸,他做菜花樣百出,确确實實是用了心的。
他不是随意就将這麼多錢借給一個才認識幾天的人,而是這個醫生,從方方面面來說,是認認真真在做事,實實在在過生活。
他種草藥,确實是一副細心要做科研數據的樣子,他過日子,又是細節做到極緻的熱愛生活的樣子,勤快,麻利,話不多,卻令人舒服。
這樣的人确實讓人不知不覺信任,更何況對方确實是真心地在幫助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