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紹瑤怕弟弟畏生,特意從小背包裡拿出媽媽給她買的水果糖,隻手遞了一捧過去。
男生瞥了眼,旋即搖頭:“我媽媽不讓我吃糖,會壞牙。”
小小年紀就已經擁有蟲洞的葉紹瑤頓了頓,讪讪收回手。
穆百川從服務台得知徒弟安全歸來,特地來問候她的訓練感想。
他的學生不少,幾乎每周都有新的人來,雖然做不到對每個學生都關懷備至,但他必須不讓任何人掉隊。
順便,及時了解她的學習進度,以便接下來的課程安排。
他把葉紹瑤安排妥當,才用目光打量她手裡牽着的人,那孩子視覺年齡和她一般大,不過個頭要矮些許。
男生的個頭竄得晚,比同齡女生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一節滑冰課三個小時,除了離不得人的幼兒,大多家長都不會選擇留場陪伴,基本是趕時間送孩子來,等到下課時間再接孩子回家。
穆百川看他眼熟,大概就是趁父母和冰場都不注意時溜開的。
“你叫什麼名字?”他蹲下身詢問。
男孩怯怯地回答:“我叫季林越。”
“你就是季林越?”
葉紹瑤瞪圓了眼睛,剛才她拿腔捏調訓斥的調皮孩子竟然正被自己牽在手裡!
“你媽媽才離開,說要去樓下的商店找你,”穆百川作為一個長輩和父親,深知這件事的嚴重性,鄭重告誡他,“你不知道她剛才有多着急,哭着問别人有沒有看見自己的孩子。你得和你媽媽好好道歉。”
“你是哪個組的學生?冰舞?”冰場還沒開放,穆百川有充裕的時間回憶,“咱們這裡湊得出一對冰舞嗎?”
季林越沒搖頭也沒點頭,像頭小驢倔在那裡。
“我不知道。”
“無論如何,我會盡快讓馮教練打電話給你媽媽,現在你得去上課。”
馮教練同是岸北市星未來俱樂部裡的教練,主教雙人滑和冰上舞蹈,但練習這兩個項目的人實在少,所以平時也會留意單人滑的情況。
據說,當初容翡去首都練雙人滑就是因為她的舉薦。
馮蒹葭年輕時在花滑國家集訓隊待過,比穆百川出身更好,和當時小有名氣的雙人滑選手李葳蕤搭檔。
但苦于始終沒出什麼書寫曆史的大成績,二人磨了八年,李葳蕤因個人原因選擇退役。
馮蒹葭失去搭檔,同期男運動員也沒有能填補空缺的人選,她被迫練回女單。
當時的華夏女單正經曆複興的輝煌,阚玉以一己之力蓋住了所有人的光芒。
馮蒹葭頂着壓力滑了幾年國内賽,到最後也沒有一個體面的收官之作,在女單大踏步時宣布退役。
那時網絡并不發達,紙媒當道,體壇報紙鋪天蓋地是阚玉在亞冬會獲得女單金牌的報道,隻在中縫辟了一小塊方框,寫着“昔日花滑新星墜落,蒹葭終在體壇枯萎”的字樣,和上下的廣告編排得一樣大。
再出現在媒體的新聞裡,是關于她産後決定加入星未來俱樂部的訪談,打算和丈夫李葳蕤共同執教雙人滑和冰舞項目。
葉紹瑤是從父親葉先生嘴裡聽到的這些,當年他也是馮/李的忠實冰迷,至今還收藏着他們在92年世錦賽上的親筆簽名。
但季林越不明白。
他中午見了馮教練一面,對方是個極有個性的女士,一身銀白色運動服,短發利落地别在耳後,說話铿锵果決,眼色堅定,看起來是一号不好惹的人物。
穆百川給馮蒹葭撥去電話,玩笑裡帶着一斯不容置疑的責怪:“你和老李是怎麼與家長交接的?孩子從兩個大人眼皮底下溜走。要是這孩子真跑丢了,咱們俱樂部和冰場都得負責任。”
此時的馮蒹葭正在指導青年組的陸地抛跳動作,被男伴綿薄的臂力擾得心裡煩,一通電話直接丢給李葳蕤接去。
李葳蕤曾在93年世錦賽的短節目失誤,造成右膝半月闆嚴重撕裂,後又不聽隊醫退賽的建議,次日打封閉針帶傷上陣自由滑,耽誤了治療黃金期。
膝蓋在比賽中不免二次傷害,不等最後的頒獎儀式,隊醫直接将他擡上擔架。
九年恢複下來,右膝隻留下手術後的淡色痕迹,但上冰始終成為一件麻煩事,從此也隻能進行簡單的滑行。
他來到冰場時,清冰時間已經結束,學員們再度湧入,恢複了體育休閑的喧鬧。
他微微欠身,習慣性将身體的重量渡給左腿,和穆百川打了招呼:“我們已經和她媽媽取得聯系,她說立刻趕來,讓我們不要耽誤課時。”
說完,李葳蕤牽起男孩,溫聲哄道:“走吧,我帶你去見見你的小搭檔,她也是今天第一次來,是個特别可愛的妹妹。”
葉紹瑤不知何時松開了季林越的手,右手再度被牽住時,覆蓋了一層粗糙的質感。
他才不過六七歲,稚嫩的關節已經在冰上磨出一層薄繭。
她知道,身上每一道痕迹都是運動員的勳章,彰顯着他們曾經百煉成鋼的榮譽。
她感覺到,季林越有意識握緊了她的手,微微晃了晃。
他用眼神乞求着,葉紹瑤點頭想跟他走。
但她沒敢挪步。
好像自己也還沒下課來着……
穆百川最終是受不住小姑娘的撒嬌發嗲,同意放她去。
這是葉紹瑤第一次從正門走進健身房,看着周圍的大人們輕而易舉地做着卷腹卧推,和身上沒二兩肉還訓練偷懶的她形成了鮮明對比。
安全感在此時降到了谷值。
“我們不練這些。”季林越在她半個身位前,拉着她走過。
李葳蕤帶他們去的是俱樂部專屬練功房,門裡是另一副模樣,空氣中的味道都要清新不少。
葉紹瑤見到了爸爸久仰的馮教練,隻是對方并不适合在此時心平氣和地打招呼。
李葳蕤往窗邊指了指:“小朋友,那就是以後和你一起搭檔的妹妹,她比你還小兩歲,在讀幼兒園。”
季林越和葉紹瑤順着目光看去,那裡随意擺放着幾張淘汰下來的啞鈴凳,隻有一個穿着粉色公主棉裙的女孩子坐在末端,她的胳膊勉強夠到窗台,在空氣中指指點點,數着窗外北歸的鳥。
“姚苑。”
小公主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轉過肉乎乎的脖子,兩頰的肉抖了兩抖。
她的年紀不大,但是記性好,認出這是剛才讓她等哥哥的叔叔,立馬跳下凳子跑過去,粉色的頭花盤起頭發,垂下來細帶在半空盈盈飄動。
姚苑用糯糯的嗓音說了一句:“教練好。”
“這個哥哥以後就和你一起滑冰,”李葳蕤把牽着季林越的手往前送了送,“他叫季林越。”
季林越被慣性帶上前,險些撞上身前的姚苑,禮貌地說了聲“對不起”。
姚苑沒有在意,彎着笑眼同樣說了聲:“哥哥好。”
她的眼睛繼續往旁邊掃,留意到哥哥身邊還有個一同來的姐姐。
自己不才是哥哥的搭檔嗎?
難道冰舞還有另外一個搭檔嗎?
猶豫再三,姚苑還是說了句“姐姐好”。
這邊結隊成功,葉紹瑤心裡泛酸,這明明是她撿到的弟弟,轉眼就被拉去給别人當哥哥了。
她把其樂融融的三人抛在健身房裡,奪門直奔冰場,一路抹着眼淚。
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哭,明明也不是什麼特别重要的人。
後來想想,葉紹瑤隻能解釋,大概是因為自己天生的顔控心理在作祟,不舍得就這麼把漂亮弟弟拱手讓人吧。
淚花模糊了視線,葉紹瑤全憑着記憶帶自己回到冰場。
邵女士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竄入她的鼻腔,她跑去抱住她的腿,一把鼻涕一把淚:“媽媽,我也想轉去學冰舞。”
很奇怪,對方做出退一步的動作,腦袋上方也沒有傳來熟悉的安慰。
她抱得更緊:“媽媽,我明天就想學冰舞。”
“小妹妹,是誰欺負你啦?”
那女士的聲音有些沙啞,也像剛哭過似的,總之,和媽媽的聲線兩模兩樣。
葉紹瑤當場怔住,連鼻涕泡都忘記吸走,鹹意淌進唇角。
屋漏偏逢連夜雨,經曆了朋友被搶走和認錯媽媽兩件事,她覺得,自己才七歲就已經丢完了一輩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