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召淮隻想帶着嫁妝全身而退。
——京中除了茶餅,其他的人心詭谲勾心鬥角,他全不喜歡,更不想摻和其中。
若今日換回身份之事順利,他或許能尋機會給姬恂診診脈,看看被傳成“賽瘋狗”的到底是什麼大病,也算是報答這幾日照顧的恩情。
楚召淮正暢想着遠走高飛的未來。
楚荊忽然冷聲道:“你還想要你娘的遺物嗎?”
楚召淮霍然擡頭,黑紗下的眼眸幾乎轉瞬蔓延出幾绺血絲。
“你……什麼意思?”
楚荊聽他語氣都變了,知曉可以靠這件事拿捏這個不受控制的兒子,臉上怒意消退,又重新恢複平時的氣定神閑。
“除了白家嫁妝,你娘臨去前也給你留下不少東西,還有一封信,讓我等你成婚時再給你。”
楚召淮學會的“姬恂式陰陽怪氣”忘卻得一幹二淨,腦海一片空白,順着本能不受控制地上前兩步。
“現在就給我!”
楚荊淡淡道:“聽爹的話,回去繼續做你的王妃,我自會将你母親的東西送去王府。”
楚召淮怔怔看着楚荊,好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這些年外祖父總是對楚召淮說他同侯府血脈相連,說楚荊隻是因國師的批言将他送來江南養病,說楚荊遠在京城仍惦記着他……
說了太多,楚召淮幾乎真的認為楚荊對他仍有一絲愛護。
如今他從楚荊的雙眼中沒有看出半分要挾親生子的不忍,有的隻是算計和權衡,刹那間心中那點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對父親的期待和孺慕終于徹底煙消雲散。
“也對,做尊貴無極的楚王妃沒什麼不好。”楚召淮輕輕吸了口氣,短促笑了聲,像是被氣到極點,又像是徹底失望。
他認栽了,心甘情願受了親爹的算計。
楚荊這般費盡心機,不是想要楚召江擺脫被賜婚“嫁男人”的屈辱之事,名正言順做他光風霁月的小侯爺嗎?
楚召淮點頭。
他知道了。
要個名聲是吧,那他就給楚召江個“好”名聲。
看來這眼紗還要戴一段時日。
楚召淮再也不想和楚荊多言,攏着金貂裘轉身剛要走,就聽到熟悉的聲音。
“王妃還未談完?”
楚召淮循聲看去。
姬恂神出鬼沒,不知何時來的,正坐在垂花門裡的遊廊邊,手拿着一枝梅,坐在輪椅上沖他笑。
——那樣笨重的輪椅滑過來竟然沒發出絲毫聲響,難不成他是扛着輪椅過來的?
楚召淮摸不準他有沒有聽到剛才的話,試探着擡步走上前,若無其事道:“讓王爺久等了,剛談完。”
姬恂擡頭打量楚召淮,似乎發覺什麼,将膝上小木盒中的茶餅遞過去:“見你愛吃,帶了些來。”
楚召淮松了口氣,看來是沒聽到。
“要走了嗎?”
“嗯,府中還有事。”
姬恂看他,眼眸倏地一眯。
楚召淮拿着茶餅咬了一口,黑色眼紗遮擋帶着紅疹的臉,隐約可見蒼白的下巴和脖頸。
暖陽從梅樹縫隙照下,就見那露出一點的下巴似乎凝了滴水珠,搖搖欲墜兩下,倏地砸了下來。
姬恂握着鸠首杖的手動了動。
楚召淮胡亂擦了下,咬着茶餅聲音如常:“好的呢,不過我還有些東西未帶,能向王爺借兩個人幫我搬個小櫃子嗎?”
他還有個小矮櫃落在侯府,既然不能回江南,那便一并帶走吧。
姬恂:“自然。”
殷重山點了兩個護衛,跟着楚召淮去搬櫃子。
等人走後,姬恂懶洋洋捏着那精緻的茶餅,似乎在看這玩意兒到底有多好吃,能讓楚召淮吃哭。
将楚召淮說服,不遠處的楚荊不像筵席上那般驚懼焦躁草木皆兵,走上前淡淡道:“王爺不多留些時候?”
“不了。”姬恂還在打量被楚召淮咬了一口的餅,漫不經心道,“已是一頓飯的功夫,王妃要的水玉和嫁妝單都沒送來,想來楚侯府中忙得很。午後應該不是迎接聖駕就是接玉皇大帝,本王和王妃就不叨擾了。”
楚荊:“……”
楚荊強忍住怒意:“王爺說笑了。”
“本王從不說笑。”姬恂咬了口餅嘗了嘗滋味,發現味道意外得不錯,心情大好,終于舍得擡頭看楚荊,笑着道,“雖然本王金尊玉貴天潢貴胄,和侯府結為親家有些吃虧,但畢竟已經拜堂成親木已成舟,這回門禮自然是不能少的——重山。”
殷重山領命,帶着護衛将三大箱回門禮擡了上來。
楚荊眼皮重重一跳,隐約有種不好的預感。
六個身強力壯的護衛跟随姬恂在沙場沖鋒陷陣,隻是看着就帶着一股肅殺之氣。
幾人神色漠然宛如要上陣殺敵,擡着箱子緩步而來,就在即将到楚荊跟前時,護衛突然整齊劃一腳下一個趔趄。
“哐——”
箱子陡然傾斜着砸落地面,木蓋滑開,裡面的東西骨碌碌滾了出來。
楚荊垂眼一看,臉色瞬間煞白。
三大箱回門禮的箱子用的甚至是金絲楠木,裡面裝得卻并非金銀珠寶,而是數十個被割下的刺客頭顱,死不瞑目大睜着凸出的死眸滾了一地。
刹那間血腥彌漫四周。
暖陽依舊,此處卻好似成了煉獄。
姬恂懶散地坐在輪椅上,一陣令人作吐的血腥味好像不影響他的好食欲,如玉般修長的手指捏着精緻的茶餅慢條斯理地吃。
楚荊胃中一陣痙攣,垂在袖中的手忍不住劇烈發起抖來。
這個瘋子!
一顆頭顱不分方向滾到輪椅邊,姬恂擡腳輕輕一踢,臉上雖笑着眼底卻滿是冷意。
“楚侯不喜歡本王特意備的厚禮?這可是特意從侯府送來的嫁妝裡精挑細選出來的。”
楚荊死死咬着牙。
如果平常姬恂這般喪心病狂挑釁,他早已拔劍了,如今卻隻能打碎牙齒和血吞,強忍着怒火和懼意,從牙縫中飄出一句話。
“許是新婚忙碌,将嫁妝箱子擡錯了,等午後尋到,定會将遺漏的嫁妝送去王府。”
“如此甚好。” 姬恂笑起來,“楚侯既然如此有誠意,本王也重新補個回門禮。”
楚荊一怔,眼皮又是一跳。
殷重山又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來一個小箱子,擡步走到楚荊面前示意他打開。
看箱子大小,好像剛好可以盛一顆頭顱。
鎮遠侯雖然有“鎮遠”二字,楚荊卻是個從未上過戰場的,面對滿地頭顱幾乎要吐出來,見到這個小箱子,下意識就要往後退。
可等他視線落在箱子上,瞳孔遽然收縮,呼吸都僵住了。
箱子鐵扣處,一根紅繩懸挂着帶血的物件随風微晃。
那是一塊精緻漂亮的水玉,上面血迹還新鮮着,隐約可見上方一個熟悉的字。
——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