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其實細細想來,她跟鎮國公府一家子人關系不好,實在是事出有因。
她搖搖頭,不再去想,準備回房中休息,結果剛要轉身,便看見一人牽着馬從風雪中而來。
他走得極快,不過幾瞬之間,便到了屋舍外的馬廄下。
此時将近薄暮,驿丞剛要下值,瞧見還有人來,心中暗暗歎了一句晦氣,又不得不揚起笑臉過去。待問了名姓,官職,立馬恭恭敬敬的:“原來是淮陵知縣大人,這段日子邬閣老的信送來三四封,就等您來取了。”
郁清梧一身堆着積雪。他脫了披風,積雪瞬間抖落一地,笑吟吟地道:“多謝大人了。”
又笑着說:“今日風雪大,怕是不能行了,恐要在驿站中住幾日,得勞煩大人操心。”
驿丞客客氣氣的,“如今才十一月,不是年關,裡頭空得很,隻有鎮國公府的少爺姑娘住着。不過今年這雪卻早,還下得邪性,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停。”
郁清梧點點頭,而後突然有所察一般擡眸,正好瞧見一位站在廊下盯着他出神的姑娘。
她似乎是要回屋中去了,甚至已經走了幾步,但不知為何驟然停下,微微側身朝他看過來,眸眼清亮,隻是……看他的眼神略微有些古怪。
他微微遲疑,等到了屋内,依着禮先跟她身邊的蘭三少爺打過招呼,道:“怕是要共住幾日了。”
蘭三少爺聽他的口音已是不喜,“你是蜀州人?”
郁清梧并不介意他的态度,依舊笑着說:“是,蜀州淮陵人。”
蘭三少爺詫異:“倒是巧了,我們剛從淮陵回來。”
因有巧合,他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又上來了,忍不住道:“你這是回京述職?”
郁清梧比他足足高出一個頭,此時已經掃盡了身上的積雪,擡起手一邊挽袖子一邊微微低頭道:“是,之前在淮陵任知縣,前陣子收到朝堂調令——”
淮陵知縣四個字一出,蘭三少爺厭惡得皺起了眉頭,“我知道你!”
他語氣算不得好:“你是元狩四十四年的探花郎,是邬閣老的弟子。”
郁清梧照舊笑着道:“是我。”
蘭三少爺立馬沒了興緻。他拉着蘭山君回房,小聲道:“那不是好人。”
又知蘭山君不懂朝堂的事情,解釋道:“邬閣老之前慫恿陛下更改祖宗法典,被革職查辦去了蜀州,今夏才回洛陽。他一回來就升了内閣大學士,如今正是春風得意,又開始勾結黨羽——你瞧,他把自己的學生找來了。”
他哼了一聲,“怪道驿丞巴結得很。”
“這個郁清梧,聽聞家境清貧,本是籍籍無名的,卻恰好就碰見了被貶蜀州的邬閣老,自此跟着一塊讀書。邬閣老有一次跟人喝酒,說此子聰慧,學盡他的抱負,将來一定能繼承他的大志。”
蘭三少爺說到這裡,又覺得自己說得過多了,妹妹哪裡懂這些。于是定下結言:“這般的蜀州鼠目,将來怕是要做一頭走狗供人差遣,下場不會好的,你且離他遠些。”
蘭山君聽見前頭的話默不作聲,卻在他說最後一句話時皺眉道:“我是女子,離得遠或者不遠,總不見得跟他打交道,倒是三哥,這張嘴巴也該警醒些,免得将來得罪了人。”
蘭三少爺驟然被這麼刺了一句,有些吃驚,他仔仔細細打量了蘭山君半晌,突然道:“妹妹今日好像跟前段時間有些不同。”
從今天清晨起就有些不同尋常。
但到底是哪裡不同,他又說不上來,隻能悻悻道:“我就跟你說說罷了,還真能不知道這個道理?你先休息吧,我去下頭喂喂馬。”
蘭山君等他走了,将門關上,倒是心緒難平。
淮陵郁清梧,她是知曉的。
她被關在淮陵的那座屋子,窗戶是釘死的。如此,白天黑夜,春夏秋冬,都與她無關了。她睜眼閉眼,俱是黑漆漆一片。直到有一天,窗戶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縫隙,在天極好的時候,也能有光從縫隙裡面透進來。
雖然隻有一縷,卻對她而言已經夠了,恍若老天恩賜。
她想,有了這縷光,日子總是在朝好的一面去。她更加努力的活着,天可憐她,又讓她在角落裡摸到了一本書。
她如獲至寶,急匆匆爬到窗邊,舉起書本,迎着那縷光,艱難的一個字一個字去讀。
那是一本劄記。裡頭記着一個少年人六歲到十六歲的細碎日常,或偷懶被罵,或淩雲之志,都記在了上面。
靠着這本劄記,她曾渡過難熬的一個夏季。她慢慢吞吞,不舍不願,反反複複地讀完所有的字,用了三個月才翻到最後一頁。
最後一頁,少年人離開淮陵去洛陽趕考,也落下了自己的名姓。
淮陵,郁清梧。
她倒是在洛陽聽聞過這個人。大家都說他欺師滅祖,談權謀利,最後被他的恩師邬閣老親自斬首在斷頭台上時,蘭山君還碰巧看見過。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相遇。
是她被捆去淮陵的前幾天。
那日,也有這般的漫天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