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天氣驟冷,菊花紛紛飄落,安樂府婢女一早呵着冷氣,掃卻委地的菊瓣。
聽說今日那位逃婚的新娘子要來,婢女們固有些好奇,卻自斂了鼻息,隻當無事發生。
陳亦章一進安樂府,便深感不适。從大門到内院,不過三進院落,婢女們怯生生或跪或讓,見她便低眉順眼:“少奶奶。”
聽得陳亦章心頭一震。
遙想在陳府時,家中雖然也有婢女,卻向來是與她玩成一團的。陳亦章見院内諸人對她恭迎送往,不免要輪番攙起。
婢女擡眼一看,女子杏目盈盈,腳步翩跹,周身氣度款款,不拘一格,不似閨閣小姐,反倒像是要征戰沙場的巾帼。
她知陳亦章是沒架子的主,卻恐管家打罵,嗚咽一聲:“少奶奶,這是管家的規矩,就讓我們跪着罷!”
陳亦章大不解:“你們管家行的是什麼規矩?我倒要和他論理去!”
遂把着婢女纖纖臂膀,要讓她站起,這婢女卻掙脫出來:“少奶奶省省心吧!不為别的,奴才隻是為了活命。”
“活命”二字一出,驚得陳亦章眼皮一跳。
她隐約記得,林湛如對家裡如何使役下人略有微詞。
此地原是林家置辦的土地,林序任内派至隋州當差,便建一府,名為"安樂",以消暑納涼。
林序出任隋州,表面上出差,實為陪伴林湛如駐邊出戰北夏。
略等陳亦章養好傷勢,林湛如便攜她進府拜見公婆。
公婆還沒見着,一漢子宛若擋路門神,大馬金刀地往陳亦章面前一站,鷹隼般的目光往她身上掃了半刻。
陳亦章覺得自己身子都要被盯出窟窿來。
接着,那人便單膝一跪:"少夫人,我乃林府管家,林府自有林府的規矩。雖然您還未進門,可将來宗室玉碟上必會有您的名,家中的規矩,還請您跟着李媽媽一步步學。"
大管家出現,那麼公爹必然就在正堂,陳亦章暫按下心頭不适,要問公爹近日如何,卻見管家背後站出一相貌精明的婦人,向她颔首:"少奶奶,請您随我去裡間更衣吧!"
一左一右,如花似玉的婢女擁着陳亦章,李嬷嬷鷹爪般的手拽着她的衣袖,越過正堂,推着她向裡頭幽深的廂房走去。
正中一口天井,往東走是一座廊橋。廊橋裡走出一俊朗公子來,身形清瘦,從旁跟随一人,再往裡走是一院池沼,是書童為林大老爺洗硯的地方。
林湛如在池沼前停了停,轉身進了書房。
翻找卷宗還是破費了他一番功夫,果然,等林湛如擡腿越過書房門檻,手裡多了一卷竹篾包裹的陳舊卷宗。
替他望風的,居然是他新婚放走的小厮阿義。阿義見主人臉色不對,迎面一句:“少爺?”
林湛如臉上全無歡喜,隻是冷着。
偶聽得一陣皂靴踏地聲,便知是他爹來了,急急繞過廊橋,出了書房大院,往中心一看,就是黑洞洞的天井。
阿義心裡打鼓,四方庭院敞亮,哪有什麼躲藏之所?但聞他主人喝令一聲:“随我下去!”
一主一仆,在井壁上攀了一會兒。
等到林大老爺走進書屋,林湛如道:“阿義,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阿義驚道:“我的祖宗,這怎麼使得!“
哪有仆人踩着主人的道理?
誰知他主人面不改色:“照做就是。”
阿義哆嗦了一陣,隻得伸腳。
他布靴踩在林湛如華貴的宋錦衣裳,驚叫一聲,口中驚惶地念叨“阿彌陀佛”。
借着林湛如助力,阿義爬到地面,當即向井下招手:“少爺,真真折煞個人了!您快上來!”
井壁很是潮濕。林湛如輕功本就平平,隻得一手扶牆,憑壁起跳。待林湛如落地,雙手布汗,不慎沾濕卷軸一角。
阿義見他主人眉頭皺起,抖開卷軸,臉上漠然的神色有了一絲松動。
原來卷軸吃了水,隐在紙上的名字才顯露出來,正是他老爹被招安前,所創“走蛇秀龍幫”的好漢名錄。
“阿義,速速将卷軸文字謄抄一遍,務必要一字不漏。”
“遵命,少爺!”
阿義赴湯蹈火地去了。
林湛如将遣去的侍女小厮等一并召還,命打掃書房庭院,不得聲張。
衆人素知林湛如愛惜下人,皆衷心允諾,櫃上簡冊有異也不見怪,隻依原樣歸類放回,權當無事發生。
陳亦章身後跟了李媽媽,管家等一幹人,押着她往後院廂房走。
到最裡間,管家在門檻前止了步,陳亦章感到後背盯梢的目光才慢慢消失。前面大紅大綠,繡闼春帷,俨然是一間閨房。
李媽媽喚了紅鳳、翠凰兩婢女,捧一手蜀錦繡裳,斂眉福了身,上來要替陳亦章更衣。
陳亦章自出了雲水寺,金陵明珠總是随身帶着,切不可讓旁人近了身,見要李媽媽動作粗魯,徑上前來,要掀她衣服,陳亦章推手往她肩膀按去:“我自己來。”
李媽媽怔住了。她從未見過有小姐進門當日,不服管教,還不許丫鬟服侍的。
又看到眼前小姐自覺與她拉開一段距離,滿臉冷漠如霜:“若要為我更衣,勢必要聽過我的意見。”
李媽媽笑了,她要殺一殺小媳婦的威風:“沒有這個道理,俗話說,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夫人的事務向來由我打理着,姑娘既要進門,沒有不從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