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州南昔山崖頂有一巨大豁口。
從豁口眺望,可縱覽一方風雲。
站在崖頂上的女子有一雙勾人心魄的琥珀色眼睛,遺世獨立,飄飄乎如遁玉宇。
月光泠泠,女子僅披薄薄的單衣,不知迎風站了多久,嘴唇有些失色。
陳亦章一夜未眠。
她俯視崖底萬象,峰巒間映出詭谲白日,棺椁在巍峨雲海間兩兩對望。
賀州人事死如事生,死者棺椁會置放在居所附近山脈的崖壁,雖陡峭難攀,但離天最近,離家也近。
喪禮者,以生者飾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死如生,如亡如存,終始一也。
喪葬隊伍走了一路,笑聲傳了一路。仿佛死者仍在世,無人傷悲,親朋為之送行,他亦可冷眼旁觀自己的葬禮。
擡棺人陸續走進崖洞,山路盤旋,人如蝼蟻,一串披麻缟素的送行者緩慢行進,豁口風大,紙錢菊瓣如大雪紛飛。
陳亦章俯身,逐一掃視送葬者的面孔。當視線移到送行者人群最中心,琥珀色瞳仁微縮了縮。
“死者,還活着。”
夢呓一般的結論,說出來無人相信。
她揉了揉眼睛,确認眼前不是通宵熬夜出現的幻象。
如果不是頭頂青天白日,她可能懷疑自己見鬼了。
死者的确參與了自己的葬禮。
作為人們追悼的主角,死者極其容易辨認。一片缟素中,衆人因山路難攀而面容疲憊,人群裡唇紅齒白,衣冠最為隆重的那位便是死者。
入殓師顯然在死者身上花了不少功夫,死者面部氣色紅潤,與常人無異。
死者看起來毫不費力。
賀州地區的山越到高處,越呈現與道路垂直的豎立狀。離置放棺椁的崖洞越近,越沒有路。
送葬者相互調侃安慰,才能勉強攀上幾步,死者輕輕一躍,就能爬上陡峭的絕壁。
死者眼裡沒有悲戚。
按照賀州喪儀習俗,送行路上固然有歡聲笑語,衆人依然難掩落寞。
死者嘴角平靜地含笑,這是不屬于人間的笑容,是河流山川、日月星辰再尋常不過的表态。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總相似。
山最高處,陳亦章默默旁觀着這場告别。
豁口的風停了,一長串爆竹炸得山間煙塵缭繞,她發覺自己一動不動站在崖邊很久,嘴唇幹澀,薄衫更涼,她無法抑制地低咳一聲。
好像有些着涼了。陳亦章摸了摸略微發燙的脖頸,有些後知後覺。
再俯身探去,送行者陸續彎腰走出崖洞,所有人依舊笑着,隻是眼眶有些發紅。
她明白,死者一人永遠留在了那裡。
于是她明白了,宮華煙所言“少的一人”為誰。
少的人是死者。為自己送行的死者是金陵明珠事件的關鍵。
**
“不知從何時開始,喪禮送行的隊伍打道回府後,領隊頭子清點人數,總會少一個人。”
深夜,隐居處山林寂靜,陳亦章提神茶飲下肚,早已睡不着,隻好掰着指頭數燈花玩。桌上有茶有餅幹,她肚子早就飽了,還是塞了幾塊零食。
百無聊賴中,她向宮華煙問起該地風俗。
關于賀州風俗,此地别具一格的“崖洞葬”喪儀是最好的閑聊話題。
宮華煙深以為然,除開“崖洞葬”,還準備了幾簍子鬼故事給陳亦章接風洗塵。
談到送行者消失的故事,鬼故事說了大半。案桌上,零食如風卷殘雲般消失殆盡。陳亦章打了一聲飽嗝,點了點茶桌,示意她再添一杯。
“我想,這件事可能和金陵明珠有關。”
“要勞煩你去問問。”宮華煙陪出一個笑臉。
陳亦章不買賬:“我要再來一杯鴛鴦。”
“這一杯不是給你喝的。”宮華煙又給她沏上一壺茶。
“幫幫忙,替我查查葬禮少人的事情。”
有間山莊仿品事件敗露,也是因為流民人數減少。人血練成的明珠,觸及陳亦章最敏感的神經。
相似的事件交織,線索争先指向她所尋之物。目的地似乎變得更加遙遠,如此耽擱下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隋州。
陳亦章反問:“何以見得?現下非太平年歲,多一人少一人,難不成都是金陵明珠惹的禍?”
“隋州雲水寺可能是金陵明珠所在。”她拂袖起身,案上燭火随之一動,白壁上的光影更顯身材颀長玉立。
“姐姐盛情,章兒難以為報。路途遙遠,頗費腳程。我得走了,小宮姐姐。”
榻上的男子翻動身體,肩背覆着的大氅垂落在地面,燭火曳然,他的眼皮動了動。
聽到床緣微弱的響動,陳亦章往室内望了一眼。榻間熟睡的男子阖着雙眼,困意沉沉,在她注視之下,安然翻了身。
真是令人羨慕的睡眠。
“我答應了林湛如,要和他一起。不能再耽擱了,等他醒了我們就走。”陳亦章嘴角微微上挑,有一絲連她自己都察覺不出的雀躍。
鴛鴦的提神功效正在起作用,若是再來一杯,她怕是當即便要學李太白,說:“吾輩豈是蓬蒿人!”,然後仰天大笑出門去。
“再說了,姐姐一直隐居在此,為什麼不自己去問?”她問。
宮華煙皺眉:“借居此處,為人鄰裡,多有不便。生死喪葬之類,我們不好過問。你異鄉人到此一遊,若有冒昧之語,他們也不會多加責怪。”
“而且,”宮華煙收住嘴,仿佛故意留了一個懸念,“兩個月前,我看見了一個人。”
“在這附近鄉民的村落裡。我遠遠地看,不是很清晰。”
陳亦章“嗯”了一聲,一雙靈動的杏眼看着宮華煙,坦蕩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