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林湛如眼眶布滿血絲,慌亂地扶着桌緣,追着陳亦章的背影,一隻腳踏出門框。
背影愈行愈遠,直到他難以觸及。
沉吟片刻,他最終沒有走出這間居室。
……
空氣終于松泛開來。
夜已沉,街上偶有腳步聲響動,紅男綠女的衣襟肩頭,溢滿蒼鄉的栀子花味兒。
溪水之上,栀子花雨沾衣欲濕。
陳亦章拾取身上的白玉瓣,從背囊裡掏出綠珠的累絲金鳳钗,連同花瓣一起,投入蒼鄉的溪流。
白瓣簇擁着褪色的金钗,随溪流遠去,沒了蹤影。
冰涼觸及手背。
陳亦章低頭拂拭,方覺眼眶濕潤,眼角有淚。
明明沒有受傷,為何想要哭泣呢。
“姑娘!”
背後傳來女子的叫聲,明顯是上了年紀。
陳亦章慌亂地擦去臉上的淚水,可是紅紅的眼眶還是出賣了她的心思。
“姑娘,你哭了。”
伸來的是一雙結滿厚繭的手。
眉眼很溫柔,應該在有間山莊的人群裡見過。
應該還帶着孩子。
眼前如母親一般年紀的女子,變出一方手帕,為她拭淚。
“我們都聽老許說了,感謝姑娘大恩大德,救了我們這些窮苦人。”
“我與我家相公在客棧打雜,這些你暫且收下。”
東西不沉,但可能是這一家人的為數不多的部分積蓄。
陳亦章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這如何使得!”
奈何俞朝百姓的客套功力實在深厚,她若不收下,怕是要捱到天明也走不了。
推脫不過,隻好暫接下這份陌生人的善意。
“對了,與你同來的那位公子呢?”
“他在客棧。”
“不知姑娘是要去何處?想必路途艱險,難有志同道合者。若有,偶生龃龉也是尋常。”
“若有談得上話的人與你作伴,不論他意見與你是否相合,或能相互照應,也可消解孤獨,不易劍走偏鋒。”
**
陳亦章複又折返客棧,踏上樓閣,在門前停駐。
若不是客棧滿員,何苦要和他擠一方狹小居室。
若不是多管閑事,何苦要陪其問診,為其善後。
昏黃的窗紙上投射出人影,一盞燭火冒着擺動的星子,照得室内忽明忽暗。
内裡的人影似乎覺察到她的到來,披上外衣,斂了斂衣袖,把鼓搗了一半的東西放回原處。
透過木棂格窗,陳亦章看到他正在看着自己。
一紙之隔,看不清他的表情。
“姑娘怎麼不進來?是怕在下吃了你不成?”
裡頭的聲音模模糊糊,勾着她往前進了一步。
陳亦章捏緊劍鞘,食指旋起劍柄上的花穗。
每當她感到緊張,總會不自覺攪動花穗。
她左右為難,前進一小步之後,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屋内的人影站起身,走到門前,和她對視着打開門鎖。
昏暗的客棧瀉出一灣溫暖的燈火。
陳亦章琥珀色的眼裡映出林湛如一雙疲憊的褐色眼眸。
林湛如:“你哭了。”
陳亦章:“沒有。”
陳亦章撇開紅腫的眼睛,手指翻了翻垂落的劍穗。
在林湛如的注視下,踏進一屋的暖黃燭火,鎖上了門。
地方雖小,總比在外頭過夜受涼要好。
陳亦章的眼睛掃遍客房,裡裡外外敞亮幹淨,應該是又被人打掃了一遍。枕頭、被子、席子很齊整地擺放妥當。
地上還有一床席子,放在衣櫥旁,在床的對角。
從床到地鋪,約莫有六七尺的“安全距離”。
很有分寸感。
林湛如端坐着,好像在等待閣中帝子降臨北渚。
很鄭重。
“姑娘睡床上,我打地鋪就好。”簡直是掩飾不住憔悴感的聲音。
林湛如勉強擠出一絲微笑,看起來比中藥還要苦。
“等一下!”
陳亦章當機立斷,一步上前,扯住林湛如的衣袖,衣袖又恰好連綴着右肩。
為方便看診,林湛如右肩的衣袖本就松散,如此嘩啦一聲,袖口連着布匹,一并滑落。
指尖捏着褶皺的衣綢,撕扯布條的聲音,如裂帛弦斷,有一種怪異的快感。
白花花的繃帶滲出鮮血,粘着顔色古怪的藥材,露出林湛如的肩背。
繞過桌案,陳亦章把林湛如逼到客房角落。
陳亦章看到林湛如眼光閃爍,扭過頭去,她逼近他的眼眸,不經意間蹭到他眉眼慌亂墜下的幾縷青絲。
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藥味。
混雜紅花、蘇木,還有川芎的味道,是有些特殊的清香,聞得人精神一震。
意外地沒有汗臭味。
他沐浴過了。
林湛如的臉上複現紅暈,如海棠花醉。
陳亦章注意到,每一次對視,林湛如總是最先臉紅。
明明是矯健有力的臂膀。
趨近古銅小麥色的皮膚,少不得被日頭曝曬幾回。
在陳亦章眼裡,卻頗有種軟玉溫香、吹彈可破的錯覺。
果真是家養的武官。
“你根本就沒有好好上藥。”陳亦章拿起藥膏,衣袖掠過桌案,躍動的燭火也随之一抖。
“你不是要我還你六個時辰嗎?”
“好,我還你。”
林湛如倒吸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