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章哪能料及,不到半日,她眼中那鮮紅幻影已成真。
關于溪水變紅一事,縣中左右鄰裡皆言,大抵是綠珠左右攀附權貴,那些纨绔子弟齊齊争她一人,更有甚者願捧以千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最終争執不下,愛而生恨,反将其害死,血流到了垂榕縣東邊的小溪裡。
隻是至今未見屍首,還無定論。
有多情者題:一朝花顔留不住,看盡離合悲歡。淚成血,溪水默默,無語東流去。
在煙花巷弄,風月歡樂之地,這并不是件罕事。往常便有女子與王孫公子偶有争執,有些磕了碰了,投水而亡,因此時間久了,也無人在意。
故在茶餘飯後,有好事者調侃:
不過是爛屁股的家夥們生瘡生膿,半夜三更醉酒拉屎拉進溪裡去了!
難不成還是隔壁開脂粉鋪的王九媽倒朱砂膏染的麼?
此類事情的收尾,往往是與這些女子有過交往的權貴向鸨母道聲節哀,流幾滴狐狸淚水,為女子的白事略獻薄金以表心意,這些銀錢自然流進了鸨母笑嘻嘻的口袋裡。
醉花樓往來無貧賤,酒樓常客皆是本地的财閥官宦,誰又得罪得起呢?醉花樓故将綠珠失蹤一事壓下。
啟宣帝文兆怡身為女帝,處初登基時曾欲大刀闊斧整改青樓瓦舍,欲将這等積俗流弊斬草除根。
奈何上行下不效,皇帝的寶座還未坐穩,林序一派黨锢已使她焦頭爛額,故而暫把此事放下,專心于對抗朝野異黨,這便給經營歌坊瓦舍之徒有了可乘之機,更給饕餮之客增添了不少談資。
可不是,此處有一幫酒徒食客正共舉匏樽,于那煙波缥缈、岸芷汀蘭的江濱官邸談論綠珠之事。
“可惜了那綠珠小娘子,傾國傾城,卻走得那樣早,唉。”一食客搖頭歎息。
“聽說數百年前有地方商賈石崇建金谷園,金屋藏嬌,收了三千佳麗,其中有個美人也是叫綠珠,不知怎的,最後紅顔薄命,香魂飄散。想必今日這綠珠姑娘是承了古人的運。哎呀,可見小孩取名不能與古人同。不然略有個命薄福淺的,壓不住先人的運,白白葬送了性命。”另一食客接話道。
“照這麼說來,合該她命中當有此劫,兄台果然慧眼,這樣一來諸事也就說得通了。”
“哈哈哈,承讓,承讓。”
二食客推杯換盞,這般那般,你來我往,熱鬧非常。
“官人喚的可是奴家?”
冷不丁的一句話從耳旁竄出,聽得那二食客面色煞白,僵坐不動,手執銅觚滑落掌中虎口,整杯佳釀盡濺落地面。
往日軟語溫存,頃刻間變身寒光利劍,直刺座上客心口。一女子緩步下樓,袅袅娜娜,把盞斟酒,娴熟從容。
見其容,滿座皆驚。
其夢邪?其真邪?
*
垂榕縣的餘波似乎蔓延不及江渚。
亦章已縱葦葉,乘舟北上,目的地乃是賀州口岸。
她但見水天相接,浩浩渺渺,殊不知‘有間山莊’就在不遠處。
在那裡,她将與意料之外的人再會。
…
過了賀州地界,費上幾十裡的腳程,便能抵達隋州青城——北夏邊界之所在,初谷和尚說過,當初偷盜金陵明珠的僧人很可能與青城水雲寺有關。
亦章坐在船尾舉目環視,但見:
正午過後,澄江一片赤紅,好似哪吒的混天绫降落于此。
往下看去,江面異常清澈,好似那卷簾大将擲下的護心鏡。
亦章暗想,怕不是有神魔鬼怪遊蕩煙波之上,逐水草而居,也未可知。
“怪事!怕不是鬧鬼了?”船夫停棹,驚奇地叫道。
“怎的了?”亦章忙問那船夫。
“天邊見紅,水波不興,是要有大風浪了。”船夫指天而歎。
“不行,這般蹉跎不前,恐誤了行程。師傅,您還要多少銅闆?我這邊隻管求您快些,勞煩再前進些吧。”亦章不耐煩道。
“使不得,使不得!再給一吊錢也不中用。後面幾艘船也要靠岸了,小姐,你既心急,不如你來掌舵吧。”
陳亦章無可奈何,隻得随船夫舉棹回槳,随着水流往岸邊去了。
“您呐,是千金大小姐,足不出戶,不知這水上的買賣難做!都是靠老天吃飯,雨打風吹倒也罷了,這水情也是能違的麼?逢着大晴天,能捕魚,能送客,家裡寬裕些;若遇上打雷暴風,有些逞強好賭的,腆着性子在陰溝裡翻了船,一家老小喝西北風!最後家破人亡,典妻賣子的,哪裡讨理去?”
這番話聽得亦章心裡發慌。
素日裡,她做事做人固執己見,縱是母親斥責幾句,她也不為所動。
但今日她瞅見船夫面色憂慮,便不再說話。
烈日照得船夫汗流浃背,臉上皲裂的紋路,似那嚼不爛的樹皮、破敗的衰草,倒是與亦章還算白皙的手臂形成了無聲的對比。陳府内,母親可是為她在庭院專門建了帶遮蓬的習武台。
同處一葉扁舟,似有什麼難言的世間隐疾橫亘在他們之間,看不見,摸不着。
亦章覺着,這層隔膜,在她與那醉花樓女子對視之時,也依稀窺見得。
“你莫惱,前面有個停泊的去處,叫做‘有間山莊’,坐莊的主人還算熱情良善,時不時會招待些糧食瓜果,你若嫌岸上無聊,可去裡面坐坐。”
船靠了岸,但離岸邊還有個大大的豁口溝壑。
船夫趟身跨在岸邊石縫與浮舟的間隙,向亦章伸出手:
“小心些。”
那是粗粝的、發黃的手,布滿皺紋、斑點,甚至還有些醜陋,這雙手拿得起鋤頭、鎬頭,被漁網勒過,被魚鈎劃傷過。從平頭百姓世俗審美的觀點出發,這手一點兒也不好看。
不好看,但自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