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其實,江戶川亂步不是太宰治撿到的第一個孩子。
2.
時值深夜,幽深的巷子深處,間或響起慘叫聲、悶哼聲、怒吼聲、刀刃割開血肉的聲音、重物倒下的聲音……
嘈雜的聲音響了很久很久,久到躺在樹上的太宰治差點又要睡着了。
還沒結束嗎……
他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哈欠,半阖的眼眸帶着淺淡的倦意,昏暗的月色下,少年隐在樹影下的臉龐無甚表情,淡淡的,像是倦怠于表現多餘的情緒。
砰——
不知道過了多久,随着最後一道聲響,巷子深處恢複了應有的安靜。
哦……結束了?
太宰治眨了眨眼,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随即他坐直身體,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
隻有手臂粗細的枝幹支撐着少年的重量,就像是支撐着一隻蝴蝶一隻貓,輕若無物,就連少年從樹上跳下的動作,也沒有引起一絲一毫的顫動。
太宰治站在灰暗的小巷裡,慢吞吞地整理了一下淩亂的衣物,藏在皺褶裡的樹葉在他的動作下飄飄落地,融入腳下暗紅的血泊裡。
有鮮豔的紅從巷子的深處蜿蜒而至,年久失修的路燈搖曳着暗淡的光芒,天上的月亮也被掩在厚密的雲層之後,前方幽暗而死寂,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怪談故事裡的最初。
太宰治垂眸瞥了一眼,打得挺激烈的?
他漫不經心地踩過一地的血迹,在月光也吝啬于照拂的深處,看見了一幅值得他提筆畫下來的場景。
殘缺的肢體、破碎的頭顱、扭曲的面孔……死不瞑目的失敗者們散落一地,用他們的屍體繪成一幅名為死亡的畫作,昏暗的色調下,紅色的血液蜿蜒盤旋,鮮血淋漓的年幼勝者半跪在地,垂着頭似是失去了意識,白色的裙擺在他的背後悄悄冒出,為這冰冷的畫面增添了一抹柔軟。
這真的是一幅出色的藝術作品。
年幼的孩子為了守護自己的珍寶而和敵人百般對抗,在敵人毫不留情的譏諷下,終于下定決心,放棄無謂的善良,動用自己被封印的力量,将敵人全部撕碎……這聽起來不錯。
太宰治饒有興緻地構思了一下劇情,決定回去後就把這個剛想出來的有趣情節告訴織田作。
至于事情的真相是什麼?那重要嗎?
一點都不重要。
而作為劇情的提供者……
太宰治蹙眉嫌棄地走了過去,提着手裡的樹枝戳了戳男孩的肩膀,瘦弱纖細的男孩晃了晃,閉着眼睛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太宰治愣了一瞬,遲疑地伸手探了探,濕熱的呼吸噴灑在他指尖,急促又微弱,“還活着啊。”
平淡的語氣聽不出他是在慶幸還是什麼,少年收回手,擡眸看向男孩的後方,那裡,是被男孩死死守護着的“寶物”——一個殘破老舊的紙箱。
不,應該說是藏在紙箱裡的小女孩。
紙箱裂開的縫隙裡隐約露出一張通紅病态的臉龐,太宰治用樹枝擴大缺口,蜷縮着身體陷入昏迷的小女孩落入他的眼簾。
她看起來才七八歲大小,穿着一件洗的發白的裙子,似是被外界的寒意刺激到,女孩的睫毛顫了顫,把自己抱得更緊了。
——啊,麻煩了。
3.
“嗯……”
太宰治單手叉腰,随意拎着的樹枝點着地面,抿唇發出一個無甚含義的單音節,像是在思考要怎麼處理這兩個昏迷的小孩。
“太宰。”
一聲呼喚從遠方遙遙傳來,随着由遠及近的腳步聲,一道高大的身影避過殘肢,平靜地走到太宰治的身邊。
“你在這裡做什麼?”織田作之助的目光自然地落向前方,看清楚之後愣了一下,“兩個孩子?”
“兩個麻煩。”
太宰治撇了撇嘴,好了,現在不用想了,有織田作在,這兩個孩子一定是要帶走的了。
但他還是試圖掙紮一下,“貧民窟裡的那個瘋狗你聽說過吧?不分敵我,見人就咬,他就是這個男孩。”
“他隻是個孩子。”
織田作之助說話的時候已經蹲下身,認真又仔細地檢查兩個孩子的情況,“還好,隻是一些皮肉傷。”
少年的動作輕巧又熟練,一點都不在意兩人身上的髒污,豐富的經驗讓他很快就看出了孩子們的病情,“但這個發燒的孩子需要馬上處理,再拖下去,就算治好也會有嚴重的後遺症。”
陰森恐怖的背景下,兩個不大的少年旁若無人地交談,仿佛一地的血和屍體隻是個不值一提的東西,他們的眼裡隻有彼此,還有……那兩個還活着的孩子。
“太宰,你抱着這個孩子,我們要把他們送去安吾那裡看看。”
織田作之助脫下身上的外套,罩在女孩的身上,擋住冷風的同時也遮住了衣裙上的污迹,于是太宰治伸手接過來的時候,就一點都沾不上髒污了。
太宰治勉強提起了一點精神,“好吧好吧。”他不情願地嘟囔着,手卻還是老老實實地抱着女孩,跟在織田作之助的身後走出小巷。
4.
“接下來怎麼辦?”
太宰治反坐在椅子上,雙手墊着下巴懶懶地趴着椅背,看着為了素不相識的孩子而忙前忙後的同伴,“不要告訴我,你要留下這兩個孩子?”
“怎麼了?”
為床上的兩個孩子撚好被角,織田作之助轉過身,疑惑地看向太宰治,“我們的錢用完了?”
太宰治盯着織田作之助看了一會,洩氣地轉開目光,“算了,你想養就養吧。”
“兩個孩子我們還是養得起的。”
這語氣,仿佛織田作之助想養的不是兩個孩子,而是什麼貓狗寵物似的。
“這不是什麼養不養得起的問題吧?!你們以為養孩子是很簡單的事情嗎?!”
大半夜被人從床上挖起來,坂口安吾的臉色難看極了,不知道我今天難得有時間睡個好覺的嗎!
他黑着臉走進房間,加重語氣,“而且!我不是醫生!不要什麼人都往我這裡帶!”
“可安吾的醫術很好啊。”
織田作之助認真道,抓錯重點的能力一如既往,坂口安吾冷笑,以為這樣說我這次就會繞過你們嗎?!
你們這兩個混蛋不幫我減輕工作量就算了,還總是加重我的工作量,總是這樣,你們——
“是啊,安吾的醫術超好的!”
太宰治突然開口。
坂口安吾愣住了,不由側眸看去。
坐在椅子上的黑發少年擡起眼簾,從下往上望着他,怯怯的,信賴的,崇拜的望着他,軟糯的聲音訴說着他對坂口安吾的信任。
“有安吾在,我每次受傷每次闖禍都不會害怕,因為我知道你在我身邊。”
坂口安吾:“……!”
他睜大眼睛,愣愣地和太宰治對視,少年還是眼巴巴地看着他,剔透的鸢色眼眸還閃動着崇拜的光芒。
幾秒後,坂口安吾狼狽地扭過頭,耳尖通紅,可惡啊!太犯規了!
事實證明,話術老套不要緊,隻要有一張好看的臉,無論什麼話都能得到暴擊的效果。
“安吾——”
太宰治眼裡閃過狡黠的笑意,尾音拉長,特意壓低的聲音顯得缱绻又纏綿。
“太宰!”
坂口安吾惱羞成怒,太宰治見好就收,再逗弄下去,他的宵夜就要沒了。
“好啦,我隻是想問,我的蟹肉面好了嗎?”
太宰治恢複了正常的聲線,摸着肚子,對坂口安吾讨好地笑了笑,“我肚子真的好餓。”
“……面在廚房,要吃自己拿!”
“養孩子除了錢,還需要什麼嗎?”
另一邊,織田作之助還在認真思考坂口安吾剛剛說的話。
“放心啦織田作,安吾會解決的。”
得到了滿意答複的太宰治站起身,從房間溜走的同時一把将坂口安吾推到織田作之助的面前。
“接下來就交給你了安吾!”
坂口安吾:“……”
該死的,這熟悉的糟糕感覺!
對上織田作之助看過來的目光,坂口安吾嘴角抽了抽,心塞又無奈,敢情我就是你們兩個人的保姆是吧?
作為三人組裡唯一的正常人,也是年齡最大的那一個,今年十九歲的坂口安吾從遇到太宰治和織田作之助的那一天起,就不得不承擔起他不應該承擔的“重量”。
——可他真的不是保姆啊!
想是這樣想,坂口安吾還是認命地又一次為他們兩個人收拾殘局。
“你真的想好了,要留下這兩個孩子?”
“嗯,不能不管。”
“這兩個孩子的情況你了解嗎?你留下他們之後要怎麼做?生活還有……”
做事效率一向很高的坂口安吾三言兩語之間,就摸清了織田作之助的态度,在這之後他也很快就有了安排。
“所以說,安吾真的超級超級超級可靠啊!”
端着蟹肉面回來的太宰治靠着門框,眉眼彎彎,一連用了三個“超級”來表達自己對坂口安吾的“信任之情”。
“吃你的夜宵,我暫時不想聽到你的聲音,謝謝。”
坂口安吾推了推眼鏡,連頭都沒回,态度冷淡極了。
“……”好吧。
看在蟹肉面的份上,太宰治乖乖閉上了嘴巴,乖巧地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一邊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條,一邊興緻勃勃地看着他們忙活。
聽到聲音回頭的坂口安吾:“……”
5.
然後,吃完宵夜的太宰治被趕回去睡覺了。
小孩子就應該早睡早起。
坂口安吾這樣說,冷酷無情地把人往樓上的房間趕。
于是太宰治就這麼在樓上睡了一個好覺,完全沒管樓下發生了什麼,心安理得地甩手不管。
6.
時間到了第二天。
“唔……”
太宰治裹着被子翻了一個身,明亮的光線透過被拉開的窗簾照在他的臉上,還迷糊着的少年不适地眯起眼睛,他側過臉避開亮光,從被子裡伸出手揉了揉眼。
這一系列動作做完,本就淺眠的太宰治神智也漸漸清醒了。
他打了個哈欠,裹着被子坐起身,神情迷蒙,帶着濃濃的倦意,他抓了抓淩亂的頭發,恍惚想起,在半夢半醒的時候,織田作好像和他說過……說過什麼來着?
哦對,他帶着醒來的那個女孩一起出去采購了,讓我醒來就幫忙看一下那個還在昏睡的孩子?
太宰治恍然大悟似地點了點頭,他側頭看了眼床頭櫃擺着的鬧鐘,咦,要十一點了?
“肚子有些餓了……”
太宰治摸了摸肚子,在床上呆坐了一會,慢吞吞地下地,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洗過的毛巾被放在趁手的位置,太宰治刷完牙拿過毛巾用力擦了擦臉,就随手把毛巾扔進洗臉盆和牙刷漱口杯一起作伴。
廚房的電飯煲裡還溫着蟹肉粥,太宰治裝了一碗,坐在桌子前慢悠悠地享用,吃完之後,他又是把碗擱在桌上,連拿進廚房也懶得動。
這一看就知道,和織田作之助與坂口安吾他們的同居生活,已經把他慣壞了,而且……預計這種“慣壞”還會持續很久很久。
7.
早餐吃完了,也休息夠了,正好無聊的太宰治便拿着他的速寫本,溜達到了客房,完成織田作難得的請求。
目前,太宰治他們三人所居住的是一棟兩層的小樓,是年前剛買下沒多久的新居。
二樓住着太宰治和織田作之助,剩下的房間則被作為書房、畫室和收藏室之類的用途。
坂口安吾住在一樓,在他的堅持下,除了他的工作室外,原來的客房沒有被太宰治改做其他的用途,現在正好被用來安置撿來的那兩個孩子。
收拾過的客房散發着淡淡的藥味和血腥味,是從床上的病人身上傳出來的味道,太宰治瞥了一眼蜷縮着身體的男孩,漫不經心地想,傷口又崩開了?
想是這樣想,太宰治卻完全沒有過去檢查的意思。
他拉開床邊的椅子坐下,雙腿疊起随意地架在書桌上,然後靠着椅背,打開速寫本放在大腿上,左手手肘撐着扶手,掌心拖着臉頰,另一隻手夾着筆,眼眸半阖,有一下沒一下地在畫紙上劃拉。
鉛筆的痕迹淺淡又淩亂,看不出他想要畫什麼,似乎真的隻是單純地胡亂塗抹來打發時間。
男孩恢複意識時,就聽見了沙沙的奇怪聲響,還有屬于另一個人的陌生心跳聲。
他悄無聲息地睜開眼睛,绯紅的眼珠轉動,看向右邊的方向。
他看見了一個百無聊賴地坐在桌前寫着什麼的黑發少年,頭發蓬松,皮膚白皙,衣着整潔,和他曾經在街道上看見過的那些外界人沒什麼兩樣。
男孩一聲不吭,無機質的眼眸就像是鑲嵌在木偶上的紅色玻璃,沒有絲毫神采,與之相反的,是他堪稱爆裂的舉動——
穿在男孩身上的衣物被他控制着化成鋒利的布刃,宛如毒蛇一般迅猛地破開空氣往坐着畫畫的少年身上飛去。
他的目标是四肢,制住人之後就……什麼?
男孩看見布刃在接觸到少年的一瞬間就消失無蹤,不,不是消失!
是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感知着身上完好無損的衣物,男孩茫然地對上太宰治看過來的眼睛。
那是一雙仿佛看透了一切的,鸢色的眼睛。
——他知道我會在這個時候醒來,知道我會攻擊。
男孩的心裡突然升起了這樣一股明悟。
“好麻煩……”
眼睛的主人淡淡道,“雖然早有預料,但果然還是……嗯?”
興味在少年的眼底凝聚,“有趣。”他這樣說,“你叫什麼名字?”
“放輕松,這裡很安全,你和你妹妹被我們救了,在你失去價值前,我不會殺你。”
“……芥川龍之介。”男孩定定地看着他,半響,沙啞冷淡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
“那麼,芥川君——”太宰治放下架在書桌上的腿,站起身,撕下他剛剛塗抹的畫紙,慢條斯理地靠近床上躺着的芥川龍之介。
芥川龍之介掙紮着想要坐起,卻被太宰治一手按住。
太宰治垂下眼眸,俯視着臉色蒼白的男孩,輕笑着詢問,“聽說貧民窟的瘋狗沒有心,是一隻沒有感情的畜生,是這樣嗎?”
“……!”
芥川龍之介睜大眼睛,似是錯愕地看着他。
“這表情真棒。”
太宰治彎了彎嘴角,他俯下身體,手指在男孩的眼角摩挲,纖長的眼睫顫了顫,芥川龍之介不由閉上眼睛。
但是——少年含笑的低語卻不受阻礙地傳入他的耳邊,刺入他的心髒。
“不對現狀迷惑,不對妹妹的情況投以關注,判斷掙紮無用就幹脆放棄掙紮……”
“看起來他們說的沒錯,芥川君确實是沒有感情的瘋狗呢。”
不,我不是……
“呐,芥川君,你想變成人嗎?我正好對畜生怎麼轉變成人的過程感興趣,可以幫你哦。”
……什麼?
芥川龍之介睜開眼睛,愣愣地看着壓制着自己的少年。
那雙看穿一切的眼睛正看着他,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燃燒着烈火的冰塊從他咽喉裡滾落,帶着一路的冷意與熾熱。
芥川龍之介的身體輕微戰栗。
……好可怕。
這個人……這個人看出了他心底的渴望,甚至看清了他還未明晰的想法。
“芥川君,你是想成為‘懷有感情的人類’的吧?你想擁有生存的意義,生存的理由,作為一個真正的人好好活下去,是吧?”
雖是詢問,太宰治的語氣卻笃定得像是在訴說着事實。
“真有趣,在貧民窟的地獄裡長大的野狗卻奢望着底層根本不可能擁有的東西……”
太宰治輕笑一聲,提起手裡捏着的畫紙,芥川龍之介瞳孔猛然一縮。
那些淩亂又簡單的線條似是有魔力般,明明隻是一張簡陋得不成型的畫作,他卻仿佛從中看到了昨晚的自己——
昨晚,在敵人的攻擊下艱難反擊的自己。
一瞬間,火燎般的痛苦和滾燙的血腥撲面而來。
我有必要活着嗎?
在這個地獄般的世界?
無心的野獸問詢自身。
朝不保夕,不知何時會永遠閉上眼睛,每天都要像是流浪的野狗一樣從别人嘴下争搶能入口的所有東西,無論是雜草還是什麼。
不知飽腹和溫暖為何物,每天掙紮着活下來就已經耗盡了所有的精力。
如果地獄真的存在,那肯定就像是這裡一樣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