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新的生存法則——**節能**。
将一切不必要的消耗降至冰點。像一個設定好最低功耗的機器,在漫長的待機中,無聲無息地滑向最終的沉寂。
放學的鈴聲再次尖銳地撕裂了校園的甯靜,比上課鈴更加刺耳,帶着一種迫不及待的喧嚣。
教室門被猛地拉開,學生們如同開閘的洪水般湧出,嬉笑打鬧聲、書包甩動聲、迫不及待的呼喊聲瞬間填滿了走廊。人潮洶湧,帶着青春特有的躁動氣息,從淩默身邊沖刷而過。有人撞到了他的肩膀,丢下一句含糊的“沒長眼啊”;有人投來好奇或鄙夷的一瞥;更多的人則完全無視了他的存在,仿佛他隻是牆邊一塊不起眼的污漬。
他像一塊頑固的礁石,任由喧嚣的海浪拍打,紋絲不動。直到人潮的頂峰過去,走廊重新變得相對空曠,隻剩下零星幾個拖拖拉拉的身影。
淩默這才極其緩慢地擡起頭,那雙空洞的眸子掃了一眼空無一人的教室門口。班主任大概是氣過頭,或者把他徹底忘了,并沒有出現。他對此毫無感覺,既無慶幸,也無失落。
該回去了。
他邁開腳步,依舊拖着步子,每一步都精确地踩在水泥地磨損最輕微的地方,避開那些容易絆腳的小坑窪。方向明确,沒有一絲猶豫——學校後門那條最偏僻、最少人走的小巷。
夕陽的餘晖将破敗的巷子染成一片暧昧的昏黃。牆壁上塗滿亂七八糟的塗鴉,牆角堆着散發着酸腐氣味的垃圾袋。一隻瘦骨嶙峋的野貓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飛快地竄進陰影裡。
淩默目不斜視,沿着最筆直的路線前進。他的速度恒定,不快一分,不慢一秒,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機器。路過的廉價便利店飄出關東煮的香氣,幾個穿着同樣校服的學生圍在門口說笑。淩默的視線沒有絲毫偏移,仿佛那誘人的香氣和熱鬧的同伴情誼是另一個世界的幻影。
他的目的地,是巷子深處一棟牆壁斑駁、爬滿枯藤的老舊筒子樓。樓道裡光線昏暗,彌漫着一股潮濕的黴味和劣質油煙混合的氣息。他走到三樓,掏出鑰匙——一把邊緣已經磨得發亮的黃銅鑰匙——插入同樣老舊的門鎖。
“咔哒。”
門開了。一股更加濃郁的、混合着灰塵和食物殘渣氣味的空氣撲面而來。
房間極小,一室一衛,加起來可能不到二十平米。牆壁泛黃,天花闆上有一塊明顯的水漬。一張硬闆床靠牆放着,上面鋪着洗得發白的薄被褥。一張掉漆的小方桌,一把吱呀作響的椅子,一個塞了幾件同樣洗得發白衣物的簡易衣櫃,就是全部家當。唯一稱得上“奢侈”的,是窗邊一張褪色的舊沙發,扶手和坐墊都塌陷得厲害,露出了裡面暗黃色的海綿。
淩默反手關上門,落鎖。隔絕了外面世界的最後一絲聲響。
他走到窗邊,沒有拉上那面同樣布滿灰塵的舊窗簾。夕陽最後一點餘晖透過髒污的玻璃,在地闆上投下狹長的光帶,空氣中浮動的塵埃在光柱裡清晰可見。
他站在光帶邊緣,靜默了幾秒。然後,以一種幾乎慢放的、帶着儀式般精準“節能”感的動作,脫下那件同樣洗得發白的校服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接着是裡面的T恤。
少年略顯單薄的身體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皮膚是久不見陽光的蒼白,肋骨在薄薄的皮膚下清晰可見。沒有誇張的肌肉,但線條流暢緊實,帶着一種被刻意收斂起來的、潛藏的力量感。肩胛骨的形狀清晰銳利,像一對收攏的、沉默的翅膀。
他走到那張舊沙發前,沒有坐下,而是直接側身躺了下去。
動作帶着一種奇異的熟練和流暢。先是腰腹核心極其輕微地發力,身體順勢傾倒,避開沙發塌陷最嚴重的部分,精準地讓後背貼合在相對完好的靠背曲線上。然後雙腿自然地蜷縮起來,膝蓋微屈,找到一個支撐點。手臂放松地搭在身體一側或環抱在胸前,頭部微微側偏,找到一個讓頸椎壓力最小的角度。
整個過程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沒有一絲能量浪費。像一片羽毛,悄無聲息地飄落在塵埃裡。
當身體完全陷入沙發那點可憐的回彈力中時,淩默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仿佛歎息般的鼻音。不是舒适,而是一種…終于可以停止運轉的解脫感。
他閉上了眼睛。
窗外的光線一點點暗淡下去,房間徹底陷入昏暗。隻有遠處城市模糊的霓虹光影,透過肮髒的玻璃,在牆壁和天花闆上投下變幻不定、微弱的光斑。
淩默的呼吸變得極其悠長、緩慢、微弱。胸膛的起伏幾乎難以察覺。他整個人仿佛與身下那張破敗的沙發融為了一體,成為這昏暗鬥室裡一件靜止的、毫無生氣的舊物。
靈魂深處那無時無刻不在啃噬的疲憊感,在這絕對的靜止中,似乎也稍稍蟄伏下去。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空洞和…死寂。
節能模式,啟動。
時間在這片死寂中失去了意義。也許過了一個小時,也許隻有幾分鐘。直到一個不和諧的聲音,打破了這刻意維持的甯靜。
咕噜噜——
一陣沉悶的腸鳴聲從淩默平坦的小腹處響起,在過分安靜的房間内顯得格外清晰。
他沒有動。連眼皮都沒擡一下。仿佛那聲音來自别人。
又過了幾分鐘。
咕噜噜噜——
聲音更響,更急促了些,帶着一種不容忽視的生理需求。
淩默的眉頭,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蹙了一下。那是一種被打擾了絕對靜止狀态的、極其細微的不耐煩。像平靜的死水被投入了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
他依舊躺着。節能的優先級遠高于饑餓感。身體需要能量維持最低運轉,但動起來去尋找食物,本身就需要消耗更多的能量。他在計算,在權衡。是繼續忍耐這逐漸加劇的空腹感,還是起身去進行那“昂貴”的覓食行為。
最終,當第三波更強烈的饑餓感襲來,伴随着一陣輕微的眩暈時,節能的天平稍稍傾斜了。
淩默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巨大的不情願,睜開了眼睛。黑暗中,那雙瞳孔适應得極快,清晰地映出天花闆上那塊不規則的水漬輪廓。
他坐了起來。動作依舊精準高效,沒有多餘晃動。起身,走到小桌旁,拉開一個塞在桌下的小塑料箱。
裡面是幾包最便宜的壓縮餅幹,幾袋方便面,還有一小瓶礦泉水。包裝都極其簡陋,印着褪色的字迹。
他撕開一包壓縮餅幹,掰下指甲蓋大小的一塊,塞進嘴裡。堅硬、幹燥、帶着一股濃郁的香精和面粉味。他面無表情地用唾液慢慢軟化它,像在完成一項必須的、枯燥的任務。然後,極其緩慢地咀嚼,每一口都咀嚼到食物變成徹底的糊狀,才咽下去。
每一口都伴随着巨大的、靈魂層面的疲憊感。進食,這種維持生命的基本行為,此刻也顯得如此耗費心神。
水是冰涼的,滑過幹澀的喉嚨。
他吃了半塊餅幹,喝了幾口水。腹中的抗議暫時平息。
足夠了。
淩默将剩下的餅幹和水放回塑料箱,推回桌下。然後,沒有任何停頓,再次走向那張舊沙發。
躺下,蜷縮,閉眼。
動作一氣呵成,重新進入那絕對靜止的“節能”狀态。
胃裡那點微不足道的食物帶來的熱量,正在緩慢地散失。但他不在乎。身體的最低需求得到了暫時的滿足,這就夠了。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這具身體自然的新陳代謝,等待這縷殘魂在無盡的疲憊中,一點點走向徹底的沉寂。
窗外的霓虹光影在牆壁上無聲地流淌,變幻。房間内,隻剩下少年悠長而微弱的呼吸聲,以及一片沉重的、幾乎凝成實質的死寂。
生存的最低限度,就是如此。不需要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