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熙十七年冬,大雪。
天還未亮,還陽街老字号秋水居門前便點了燈籠,支起攤兒來。
霧白的水汽自籠屜邊沿逸出,很快被北風吹得四散。
劉掌櫃縮着脖子揣着手,看向圍着籠屜旁忙碌的夥計,道:“宋三,當真不留了?”
“不留了,掌櫃的。”那人并不擡頭,聞言隻笑道:“承蒙您的照顧,我這幾日吃得很好,明日走的時候怕會忍不住順些餅子上路哩。”
掌櫃的默默歎氣:“你愛吃餅便隻管拿就是。”
宋三哎了聲,話語間多了分活氣,“那我就不客氣了。”
劉掌櫃苦笑:“跟我客氣做甚,這本就是你應得的。”
說來怪哉。這後生隻身一人風塵仆仆來到他的鋪子前,見他第一面便說想打零工。
看他的模樣很是機靈,卻分文不要,隻求每天供他三塊餅子就成。
想來是流民,餓怕了。
而今,這流民又要流向旁處去。
想到這兒,劉掌櫃不免有些可惜。恐怕他再也招不到比宋三還便宜的堂倌了。
“嘎吱——嘎吱——”
空曠的雪地裡忽然傳來突兀的響動。
劉掌櫃扭頭看去。
寒冬臘月的,天還麻黑着,一輛派頭十足的馬車壓着厚實的雪,穩穩而來。不多時,那車便在秋水居門前停下。
一人自馬車上翻下,小跑着來到攤兒前,往空桌上擲下枚銀子,催促道:“店家,包上一屜鮮肉包,一屜素菜包,帶走。”
似乎是嫌冬日裡的風剮人,不等堂倌回話,這人便匆匆轉身,躲回馬車上。
劉掌櫃被銀子晃到了眼,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誠惶誠恐地拾起銀錠子,沖那人離去的方向作揖道謝:“多謝官人,多謝官人!”
今早剛開張便遇到位财大氣粗的主兒,想來這一日的生意必當紅紅火火!
宋三不敢怠慢,動作麻利地取來油紙,揭開籠屜忙活起來。
裝好了包子往懷裡一揣,便一腳深一腳淺地踩進雪地,熱情地招呼道:“客官,包子好了。”
高門大戶人家的馬兒養得好,膘肥體壯的,見了宋三,遠遠地打了個熱氣騰騰的響鼻。
經此一打岔,也不知裡面的人聽見了沒。
宋三索性又往前走了幾步,踮起腳尖去敲馬車側窗:“客官,您要的包子好了。”
話音剛落,眼前的簾子便被從裡掀開,一隻手探了出來。
輿裡未點油燈照明,這隻蒼白的手就像是憑空長出來一般,叫人看了心中怵得慌。
宋三忙将包子遞了上去:“剛出籠,小心燙手。”說着便捋出細繩的結頭,貼心地挂在那白蔥似的食指節上。
到底是兩屜包子的重量,于一根指頭來說,還是沉的。
可那人卻沒反應似的,挂着油紙包的手指怪異地往下墜,頓在空中半天不見收回,似是在遲疑。
宋三垂手,立在原地扯了扯袖口。
而後,便見布簾被放了下來。
車夫驅車前行,車輪滾滾,激起細碎的雪沫,撲在躲避不及的宋三腳上。
“您慢走……”宋三站在雪地裡目送馬車離開,唇角微微揚起。
烏亮的眼底卻半點笑意也無。
這本是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可那人落下布簾前的一瞬遲疑,卻讓她心中結了疙瘩。
許是錯覺罷,她如此安慰自己。
明日便要走了,在這個節骨眼上還是莫要再生事端的好。
可世上大多事并不如人意,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那輛馬車便掉了個頭,朝她這邊駛來。
宋三在心底暗叫不好。
總不能是包子的味道驚為天人,叫人回頭要秘方來了罷?
她這回想也不想地丢下手中的籠布,捂着肚子皺起臉道:“不行了,肚子實在是疼,快憋不住了。”
說罷便撂下面色迷茫的劉掌櫃,轉身往秋水居裡跑去了。
鋪子設有後門,通向南街的豆腐坊。豆腐坊當家的是位正值耄耋之年的老人,耳朵不好使,同他說話需得大聲些。
宋三同他有過幾面之緣,知他是個心熱之人,便湊上前去,央求道:“老伯,我在您這躲一會兒成麼?”
也不知老人家聽清沒聽清,隻一臉和善地沖她點頭:“好好好……”
總歸是得到了店家的同意,宋三沖對方抱拳,矮身進了屋子。
她這番舉動明顯是心裡有鬼,不知情的,怕是當她做賊來了,可眼下宋三已顧不上這些。
那幫狗聞着味兒找上門來了。
-
鄰裡間彼此多有走動,對地形都熟悉得很,不多時,屋裡的宋三便聽見門外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其間夾雜着幾聲笑語。
是劉掌櫃的聲音。
他竟給人帶路來了?
宋三黑了臉,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不再猶豫,踩着凳子推開窗戶,翻身躍下,趁着天色還未大亮,沿着小路一路狂奔。
北風夾雜着雪粒子直往人脖頸後鑽,宋三吸了吸鼻子,餘光瞥見斜前方的幽暗小巷。
這是放置潲水、不大“體面”的地方,尋常人——但凡鼻子沒壞的,都不會到這處來給自己的身心尋不痛快。
一場大雪掩蓋了些許異味,可餘威仍在。
卻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宋三腳步微轉,毫不猶豫地沖了進去,掩面在一處籮筐後蹲下,屏氣凝神,艱難地數着指頭熬時間。
她想,若是運氣好,那人尋不到她先行離去的話,她便回秋水居将自個兒的私房錢拿上,提前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