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懸着合歡燈籠的檐下空蕩蕩的,連灑掃的仆役都不見蹤影。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驿館聽見的閑話——東宮那位被送來當質子的病秧子,原是抵死不願接這樁賜婚的。
想到這裡,阮雲伸手扯落了紅綢蓋頭——也罷,即便将來跟賞兒換回了身份,想來賞兒也不會幸福。
神思遊蕩間,阮雲忽地撞上一片寒梅暗紋的玄色衣料。
擡眼便見那人廣袖間垂落的玉骨手,蒼白得能瞧見青黛脈絡。
順着銀繡襟口往上,撞進雙淬着星火的眸子……那眸子竟與晨起在朱雀大街囚車裡看到的少年如出一轍。
玄衣人鴉青睫羽半阖,望着眼前撞入懷卻仍在怔忡的少女,喉間滾出泠泠碎玉聲:“繼續。”
阮雲擡頭“嗯?”了一聲,茫然後退兩步。
就在那人準備離開之際,阮雲再次撞了上去:“不客氣。”
丫鬟紅袖和那人身後另一位藍衣公子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阮雲不明所以地看了紅袖一眼,又朝着正殿走去。
轉過十二扇龜背紋屏風,正殿竟比外頭更顯凄清。
纏枝蓮座燭台上龍鳳燭燃得噼啪作響,将“囍”字窗花映得如同浸了血。
阮雲方在紫檀木椅落座,便見管家帶着老嬷嬷走來。
那老嬷嬷捧着紅釉冰裂紋碗近前:“太子妃用些團圓子罷。”
阮雲看着碗中雪白的湯圓,羽睫微顫:“太子不出現,我如何吃得這湯圓?”
旋即擡首望着管家:“您來喂?”
管家目光一驚,連連擺手:“太子妃娘娘真是折煞老奴了。殿下此刻,應是身體不适,恐無法、無法……”
阮雲眉梢微挑,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無妨,本宮在大康時也聽說過太子身體欠安……那倒是巧了,本妃略通醫術,讓我去瞧瞧殿下,也好盡一盡為人妻的本分……至于這湯圓麼,便讓這嬷嬷吃了吧。北翟糧産不豐,質子府規矩,不要糟踐糧食……管家,這個任務便交給你了。”
聽說要讓自己吃了,老嬷嬷神色凄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管家神色微動:“太子妃交代老奴的任務,老奴一定完成。隻是眼下老奴并不知殿下在何處……”
阮雲輕笑一聲,定定地看着管家:“哦?我既已嫁于太子為妃,便算是這府中的主子,管家這話可要小心着說,欺瞞之罪并不小啊。”
管家額上沁出冷汗,支支吾吾,不知該作何解釋。
“既是太子妃娘娘想見,那便帶她去……地牢中見,不知太子妃娘娘是否願意?”
阮雲朝着聲音方向看去,隻見一名身材颀長的男子,着一件藍色錦袍,手持一把銀灰色劍,雙手抱在胸前,正笑意盈盈看着她。
想來此人便是太子璟宸的師弟,禦南王的獨子明崑了。
阮雲笑着福了一禮:“有勞明世子了。太子既是我夫君,今日大婚,我們自當相見。”
……
明崑的燈籠照出廊道石縫裡的黴斑,第三處轉角牆磚刻着模糊的狼頭圖騰。阮雲數着台階默記方位,卻在踏上最後一階時愣住——“地牢”二字映入眼簾。
原來,此“地牢”并非彼“地牢”。
進門之後,一陣混着毒和藥的味道襲來。
隻見屋内的玄衣男子背對門扉,狼毫筆尖正懸在少年繃緊的腰窩處。
墨色沿着脊骨蜿蜒,将康國和北翟交界處的邊軍布防圖繪成帶血的星河。
星河圖的最末端有一座山,那座山形似一隻狼頭……
“再抖就把你扔回狼穴。”低沉的嗓音裹着冰碴,筆鋒卻陡然輕柔地掃過蝴蝶骨,“記住,幽州百姓的命脈在你背上。”
他将少年推進一個長了灰白色胡子的男人懷中:“此子善口技,尤擅模仿北翟支計嫡子的聲線,好生用着。”
灰白胡子的男人乖順地拱手低頭:“是。”
璟宸丢掉手中的筆,看着阮雲的雙目古井無波:“看來孤的新娘,很中意這幅活輿圖?”
阮雲的指甲掐進掌心:“殿下在他人皮肉上作畫的癖好,倒是與您‘病弱質子’的名聲相映成趣。”
燭火“噼啪”炸響的刹那,玄色廣袖卷着罡風襲來。
阮雲後撤時踩到裙裾,整個人跌進鋪滿輿圖的軟榻。
松煙墨混着龍涎香劈頭蓋臉罩下,璟宸撐在她耳側的發梢泛着詭異的暗紅。
“愛妃的眼力該用在正途。”他指尖撫過她頸側,修長的中指勾住大婚禮服的盤扣,食指擡起阮雲下巴,眉眼微眯,眼尾的朱砂痣殷紅如血,“阮尚書的嫡女……如此美貌和身世,為何要來陪我一個被康國朝堂忘記了的太子?是想要從孤這裡得到什麼,還是想……要殺了孤。”
阮雲後退兩步,從璟宸手指上移開面容,雙手遞上婚書:“回殿下,嫔妾……奉旨成婚。”
璟宸接過婚書,見婚書上寫着的日期“甲戌年九月十四戌時”,旋即合上婚書伸手一丢。
那婚書在房間内劃過一個好看的弧線,徑直跌落至屋中間鎏金獸爐當中。
不多時,婚書在綠焰中蜷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