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烜哭道:“福成,姜卿不要我了,桓襄侯也厭惡我”
福成抱着他安慰道:“大夫沒有不要陛下,而且侯爺也隻是……他也隻是看上去兇”
福成用袖子擦去權烜的淚痕:“太晚了,陛下去睡吧”
權烜哭得嗓音啞啞的,破罐子破摔般地袒露心扉,說道:“我不敢一個人睡,你跟我一起睡”
福成稱諾,道:“老奴陪着陛下”
躺下去的權烜心中依舊憋悶委屈,今日是他登基稱帝的大日子,本該是群臣朝賀、萬衆矚目,可姜卿他甚至沒來得及和自己說上一句話,就被桓襄侯一個眼神便帶走了
一定是昨天桓襄侯把他叫走說了些什麼
這個念頭毒蛇般鑽進他的心裡,權烜翻過了身,緊緊握拳
桓襄侯鐘抑……
權烜努力在記憶的角落翻找,然而任憑他如何絞盡腦汁,印象裡也隻有那張仿佛覆着萬年寒霜的臉,那樣一副神鬼莫近的神色
恹恹的,疏離的,毫不掩飾厭棄的,仿佛整個世間都欠了他滔天的血債
不對
權烜的眉頭倏地一跳,一個被遺忘在角落的畫面驟然刺破黑暗,清晰地浮現出來
那是他曆盡艱辛,終于回到芮都的那一天
他聽見馬車外的騷動,好奇地掀開車簾一角,混亂的景象中,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個永遠拒人千裡的桓襄侯,懷中緊緊抱着一個人,頭顱深埋在那人頸間,壓抑着撕心裂肺,絕望哀恸地嘶吼着
那是權烜唯一一次窺見他面具下的裂痕,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來他也有血有肉,也會被七情六欲撕扯得支離破碎
那人,定是他的軟肋
權烜猛然從床上坐起,眼中似有幽幽綠光,帶着一種不屬于孩童的銳利與冰冷
“福成” 權烜的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的冷靜,緊緊盯住驚魂未定的内侍
“回芮都那天,朕在車駕上看見桓襄侯抱着一個人,哭得不成樣子,那個人,是誰?”
聞言,福成眼神閃爍,下意識地避開了權烜的視線,嘴唇嗫嚅着,顯然對這個話題諱莫如深
權烜的目光卻像釘子一樣釘在他臉上,帶着不容置疑的執着,福成知道躲不過去了,他深吸一口氣,聲音壓得極低,帶着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侯爺抱着的是您的父親,熙瑞太子殿下,現在應該稱乾熙瑞帝”
權烜一怔,所有的算計,方才燃起的微弱希望,在這一刻被這個答案砸得粉碎
他眼中的幽光瞬間熄滅,隻剩下茫然和一種巨大的棘手感,隻能緩緩又躺了下去,空睜着眼睛看向帳頂
若是别人也就罷了,但這個軟肋和自己也有些牽扯
對于這位在宮中幾乎成為心照不宣的禁忌,卻又被無數人敬仰傳頌的熙瑞太子,權烜的情感複雜得一團亂麻
宮中的人極少主動提及他,這個名字仿佛帶着某種不祥的詛咒,就連他的爺爺提起這位嫡長子,也總是冷冷一笑,那笑容裡淬滿了冰碴般的嘲諷與不屑
對權烜素來親和的王爺爺如此态度,像一盆無形的冰水,早早地澆熄了權烜心中可能萌生的孺慕之情,讓他對這個名義上的父親,本能地生出幾分不喜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對此諱莫如深
權烜依稀記得,在他更小的時候,曾有一位授課的夫子,講到“忠孝仁義”時,眼神悠遠,帶着無限的追憶與敬重,由衷地贊歎過太子的仁德與才學,那是權烜第一次在别人口中清晰地聽到“父親”這個詞,也是第一次有人試圖在他心中勾勒出一個光輝的父親形象
雖然後來,那位夫子再也沒有出現過,如同人間蒸發,但那短暫的、帶着暖意的描述,終究是在權烜荒蕪的心田裡,埋下了一顆幻想的種子
後來,他輾轉聽聞太子在南疆道,于是那個遙遠的邊陲之地成了權烜在書卷中反複尋覓的地标,他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關于南疆的風物志,試圖在字裡行間拼湊出父親生活過的痕迹
當他終于踏上南疆的土地,遇到了姜齊——這個陪伴他度過最艱難歲月的人,姜齊親口告訴他:“我是你父親的故友”
再後來,他被推上争奪王位的風口浪尖,那些擁立他的人,無一不稱他為“太子遺孤”,自诩為“太子黨”
他拜入那位如谪仙般超然的夫子門下,後來才知,那位夫子,也曾是太子的太傅,是悉心教導過父親的人
如今,連那個視衆生如草芥的“太白”,冷硬得如同玄鐵的桓襄侯,唯一一次失态,唯一一次流露出撕心裂肺的痛苦,竟然也是為了那位傳說中的太子
權烜遇到的每一個人,經曆的每一件事,仿佛都籠罩在“熙瑞太子”巨大的、無形的陰影之下,他們談論他,敬仰他,懷念他,為他效忠,為他痛苦……
唯有他自己,權烜,這個本該與“熙瑞太子”血脈相連、關系最緊密的兒子,卻像是一個局外人,與自己的父親之間隔着一層厚重得無法穿透的紗幔
可偏偏他與那人是父子,本應是最為親近的人
“熙瑞太子,是個怎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