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家巷又死人了。
死的是個中年婦女,名叫晴蘭。
夜裡喝農藥自殺的,被發現時口吐白沫,雙眼潰散,神志不清,嘴裡“伊裡哇啦”話也說不清楚,手舞足蹈的筆劃着,肚皮一抽一抽的起伏,一副大限将至的樣子。
晴蘭丈夫打電話聯系了汽車,連忙拉到鎮上醫院搶救,隻可惜走到半路人就沒了氣。
她死了,豬圈裡的豬整整嚎叫了三天,沒了精氣神,越來越瘦。
晴蘭下葬了半個月,她的丈夫吳稠托人找到了我。
說是他家近日來諸事不順,請我去看看是不是有鬼在作惡。
吳稠是一名建築工人,老家有人蓋房子他就去幫别人幹活,沒活兒就種地,不窮不富,和這個年代的大多數農村人一樣過着溫飽的生活。
說起怪事,先是吳稠護腰的工具松了從三樓滾下來,幸虧掉到一大爺剛從田裡背回來的草垛上,不然怕是半條命也不剩了。他的手也因此落下了殘疾,右手稍微能活動一下,左手徹底殘廢了。但奇怪的是他的一雙腿卻完好無損。
再接着就是李龍仙——吳稠他媽,身上時常散發着一股腐爛的氣息,像肉生了蛆一樣的臭味。她的嘴巴爛了,兩邊裂開,一張嘴便能看見翻出來的爛肉,配上她那兇神惡煞的臉,甚是可怖。
然後就是在一個夜裡,他們家的雞全死光了,死狀一緻,無一不是雞屁股裡卡着一半的蛋直翹翹地往上挺,雙眼翻着白,雞脖子撐着地。身上沒有任何異味,也沒有傷口,就這麼莫名其妙全死了。
李龍仙見到這幅場景,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哭又罵。
“晴蘭生前住的房間在哪,帶我去看一下。”我被老婆子尖銳的聲音刺的耳朵疼。
吳稠領着我上了二樓主卧。
灰磚搭建的房子,牆壁沒有粉刷過,今天是個陰天,沒有陽光這個房間暗的陰森森的,我一看時間,才上午十一點。
房間裡除了床和櫃子什麼東西都沒有,很明顯是下葬的時候被清理掉了。
“你不是說看見一隻蝴蝶在這裡呆着不走嗎,在哪裡?”我特意從城裡過來這趟,全是因為這隻蝴蝶。
“先生,在這裡在這裡。”
不光是西家巷,城鎮裡的所有地方幾乎都把捉鬼師、道士、送鬼師稱作“先生”,無論男女。
先生先生,先曉萬物,後救衆生。
“不知道它在這裡具體呆了多久,我也是兩天前才發現的。它就在這個床頭,動也不動,怎麼攆都攆不走。我沒見過這麼大的蛾子,回想起家裡發生的事情又覺得邪門,這才托人連忙請了先生你。先生你快看看這蛾子是不是不正常?”
吳稠說的“蛾子”足有一個巴掌那麼大,雙翅張開伏在床頭櫃上,和木頭融為一體,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我慢慢走近,一瞬不瞬地觀察着它。它的前翅顔色比後翅淡,像掉了漆的闆凳。兩翅邊緣像不小心染上了打翻的墨,色彩坑坑窪窪,整體說不上美觀。眼睛呈銅鈴狀盯着兩側,良久,我看着它緩慢地眨了下眼。
“這是‘冥蝶’。”我确定心中的答案,同時不由得好奇這家人還做了什麼孽。
“冥蝶?這是什麼東西?”
“被枉死、冤死、謀殺、兇殺又或者是心中有執念的人,死後的一縷殘魂會變成蝴蝶,顔色越亮、越幹淨,執念便越少;顔色越暗、斑點越多,執念便越大。人間的劫成了地府的路,這種蝴蝶我們稱為冥蝶。”
冥蝶不鳴,雞犬不甯。
殘魂變成冥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不能投胎,沒有轉世,執念了去,煙消雲散,人間關于他的所有都将被忘記,來過又全然沒來過。
“先生,你的意思是這隻……冥蝶是晴蘭變的?”吳稠哆哆嗦嗦的想往後退,“她為什麼要害我們?”
“那這恐怕要問你們對她做了什麼。”我冷哼一聲。
“我們能對她做什麼呀,她是我老婆,我供她吃供她穿,每天頂着烈日去搬磚、扛水泥,她呢就在家裡種種地管管孩子,什麼都不用操心,這還對她不好嗎?她倒好,自己死了還不得安甯,害的我們全家不得安生。”
他說的義憤填膺,好像種地和帶孩子是件多麼輕松愉快的事,這種好事,幾乎見不到男人做,可笑。
我去了堂屋,讓吳稠搬出一張八仙桌擦幹淨,中間對着各個桌角的位置擺上紅燭,中心地方放上一個白碗,裝上半碗清水。
“晴蘭生前的衣物或者物件還有嗎?”我把畫好的符貼在紅燭上,等蠟油滴在上面兩者融為一體。
“全都燒幹淨了。”
我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
“怎麼了先生,做法需要晴蘭的衣物嗎?沒有會怎樣?她還要接着害我們?”
“沒有便送不走她,一直待在這裡,她不得超生,你們也好過不了。在紅燭和符徹底融盡之前找到她的衣物,最多十二個小時,時辰一過,我也無法。另外再炒一盤她平時愛吃的菜。”
晴蘭和吳稠有四個孩子,兩男兩女,最大的是男娃,十五歲,最小的是女娃,四歲。
此時都站在門檻錢,好奇的打量我。
“看什麼看,一個個眼睛瞪得像銅鈴,快去找找你媽的東西,有什麼拿什麼。”吳稠臉色不善的盯着四個孩子,找到李龍仙,叫她去炒菜。
“炒什麼菜?”
“先生讓炒一盤晴蘭生前愛吃的菜,好把她送走,不來打擾我們。”
“她愛吃什麼?”
吳稠噎了一下,回答不上來。
李龍仙的嘴角有東西在爬,我離得遠,她站在老房子的屋檐下,光線很暗,我卻瞧得一清二楚,隻一眼,便不再看了。
“土豆絲、黃瓜、青椒炒肉、排骨玉米……有什麼做什麼,總有一個是她愛吃的。”
李龍仙像是忽然想起什麼,摸了摸鼻子,臉上的表情變得心虛,接着進了竈台。
她發出一聲尖而細的怪叫,我跑進去看——一個洗臉盆大的碗裡裝了滿滿當當的雞蛋,現在磕碎了攪合在一起,生成了一碗的蛆,密密麻麻的四處扭動,有的在蛋黃蛋清裡,有的順着蛋殼爬上了頂端。
李龍仙身上腐爛的臭味和這些黝黑發黴泛黃的爛雞蛋重合在一起,惡氣熏陶。
蛆的顔色和雞蛋黃極為相像,不仔細看隻是感覺雞蛋要成精了在蠕動,仔細看……
嘔……
仔細看不了一眼,實在是倒胃口的很,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
李龍仙扶着牆,躬着身子哇哇的吐。我這不看不要緊,一看也差點吐了。
李龍仙吐出來的不是别的什麼東西,而是——
大碗裡夾雜着蛆的雞蛋液……
既是自己作的惡,也該自己受着。
我沒再觀注李龍仙,從前門離去,看燭火燃到哪裡來了。
吳稠翻箱倒櫃的找東西,愣是一點舊物也沒找到。
風刮得越來越急,天空打起閃電來,瓢潑大雨傾盆而下,整個西家巷被籠罩在陰影中。
吳稠家周身泛着綠光,像陰森可怖的閻王殿張着嘴,活人進,死人出。
燭火燃了一半。
“東西找到了嗎?”
“沒有,當時晴蘭的衣服是全都燒了沒錯,但我記得有一件白襖子的領子,被卸下來了放在沙發上的呀,事情忙我就忘了這茬,怎麼也不見了呢?到底在哪兒去了,真是急死人!早知道留幾件了,哎呦!”天氣一壞,人就變得急躁,吳稠越找不到心越煩。
時間不等人,我再三思索,敲定主意。
不大的堂屋裡站滿了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怵。
“人埋土裡半個月了,身體早就腐爛長蛆了,别說現在去棺材裡扒她的衣服,就是剛死一兩天我也不敢呀!”黑胡子說。
“就是,天氣這麼差,還要開一個死了大半個月人的棺,誰敢啊,反正我不敢。”
“吳稠啊,不是我不願意幫你……你這請求太讓人為難了!”
“大家稍安勿躁,取衣服是吳稠一個人的事,我們隻需要搭把手把墳墓刨開就好,過了時辰,不光是吳稠一家不得安甯,整個西家巷都不會好過。”我适時出言,“所以我懇請大家幫幫忙,也算是給大家自己積積德。”
一聽涉及自己的利益,一夥人噤了聲,十分不情願的上了山。
“吳稠啊,你看你造的孽!”
“早就說讓你對你婆娘好點,現在好了吧,來報複你了!”
“真是邪門……”
“這晴蘭也真是的,咱們平日裡又沒得罪她,報仇找仇家報呀,扯上咱們算怎麼一回事。”
“行了行了,大家都少說幾句,死者為大。”
晴蘭的墳墓是用石頭堆成的三角坡,一行人拿着鋼條撬石頭,松動就用人力推到土裡,一層層往下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