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視線相撞,赫連為突兀地朝他露出一個了然、戾氣的微笑。
裴不沉移開了視線:“晚輩會留心詢問。不過,晚輩多嘴問一句,前輩找到了這位甯姑娘後打算如何?”
赫連清羽:“實不相瞞,我那故友在世時,曾與我約定,若彼此妻子分别生下一兒一女,便結為兒女親家……我一直尋人,除了想替老友照拂一二外,也有全諾之意。”
“原來如此。”裴不沉一頓,“晚輩定當竭心盡力,替赫連公子尋回未婚妻子。”
赫連為上下打量他片刻,忽地發出一聲嗤笑。
赫連清羽知道他這兒子生性乖戾,也不求他與裴不沉交好了,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才拉着他往門外走。
然而走到門邊,赫連為忽地停住了,朝裴不沉揚唇一笑。
他本就生得貌若好女,今日來吊唁也沒穿喪服,依舊是赫連家的胭脂色紗衣,大朵大朵的金牡丹怒放其上,金冠束發,笑起來時周身那股陰郁的戾氣一掃而空,正是唇紅齒白、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他笑嘻嘻的,朝裴不沉行了個極其不端正的拱手禮:“裴公子,若是找到了甯姑娘,你可是頭号功臣,定要來吃一杯我和她的喜酒啊。”
裴不沉黑沉的眼珠轉動了一下,仿佛一隻上了發條的木偶人,看過來的視線都是一格一格的移動。
風吹過靈堂,他如枝頭即将被風吹落的白櫻,衣衫單薄,孤零零地站在一副雪白挽聯之下。
那副挽聯拟用的是裴清野悼亡口吻,寫的正是——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
屋外陽光刺眼,赫連為眯眼看着裴不沉立于陰暗屋角,表情模糊,須臾,才朝他溫聲道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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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靈堂大半,赫連清羽便忍不住開始埋怨自己的兒子:“我怎麼覺得裴公子對你并不怎麼熱絡?”
因為刺了裴不沉一句,赫連為的心情有種惡劣的愉悅,難得有心情應付父親的指責:“有麼?他這人不一直這樣,表面上笑得跟戴了一副面具一樣,其實心裡對誰都冷冰冰的。”
“你也是,既然我們有求于人,你還不肯給裴公子留下一些好印象。”赫連清羽又開始唠叨,“尉遲夫人新喪,你卻連喪服都不肯穿,幸好是裴公子宅心仁厚不同你計較。”
他又想到什麼,搖頭歎息:“裴掌門去得早,剩下尉遲夫人纏綿病榻,那時裴公子也不過十來歲的年紀,我看白玉京那些族人長老也不是好相與的,這麼多年他卻一個人扛下來了……也是不容易。”
赫連為假笑:“父親這麼青睐裴不沉,不如請他改了姓,做你的兒子,正好那甯氏女也讓他娶了,我正落得輕松,豈不是兩全其美?”
“婚姻之事,怎能信口胡說?”赫連清羽好氣又好笑,“何況裴公子一看便有無上道心,怎麼可能沉溺于小情小愛之中。”
那倒未必。赫連為眯起眼,回味着離開靈堂前裴不沉的表情。
那種運籌帷幄慣了的金貴公子,卻被一腳踩爛在泥裡,被撕咬下一塊鮮血淋漓的血肉,心裡已經痛得如油煎火燒了,面上卻還強撐着生來的傲骨不肯低頭……
赫連為心癢地磨了磨後槽牙,心道折磨這些世家公子小姐可真真是天底下第一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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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遲今禾貴為一宗掌門夫人,即使生前少與人來往,死後卻依然有絡繹不絕的修士前來吊唁,其中大多是各大宗門的長老,醉翁之意不在酒,都指望着借機來與裴不沉增些親近。
小斂、大斂、招魂、停柩,流程走得有條不紊,裴不沉隻在最初釘棺時趴在棺蓋上大哭了一場,之後便再也沒有紅過眼圈。
按照白玉京的習俗,人死後須得停靈七日,方能渡魂魄入輪回。
今夜是頭七,他依舊筆直跪在蒲團之上,慢慢往火盆中放紙錢。
有一同守靈的小弟子撐不住,抹掉眼角困出的眼淚:“大師兄,您去休息吧,這有我們在守着,不會讓火盆滅掉的。”
裴不沉搖頭,溫聲道:“你們若是累了,便都回去吧。這是我的親人,自然要我自己來守靈。”
弟子拗不過他,打着哈欠走了。
近來多雨,雨霰疏疏,濕漉漉的潮氣吹得火苗搖晃,焰光照在他的面上,一半面容都隐沒在黑暗裡。
紙灰在空中飛舞,有一些落到了漆黑的棺材之上,裴不沉伸手輕輕拍掉。
“娘親。”他輕聲道,“雖然你從不肯讓我叫你娘親,但今日還是讓我叫最後一回。反正你已入土,也聽不見我說什麼了。”
他接着用一種溫柔的、缱绻似水的、近乎寵溺的目光望着那座棺木,唇角上翹:“終于等到你死,我好高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