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裴不沉便是在剖心台上受下十錘,落得了個碎半心的結果。
甯汐是外門弟子,裴不沉受刑時她沒有資格前往觀刑。後來聽其他弟子閑聊時,她才知道當時的恐怖景象。
萬斤石錘攜紫電光高高揚起,再重重砸向跪姿少年的筆挺脊梁。每一下,裴不沉都會答一句“清白”。
若是說謊之人,剖心錘便會将其砸穿。
而若受刑之人當真清白,便能生受完十下剖心錘而毫發無傷——可偏偏輪到裴不沉受刑時剖心錘不知出了什麼差錯,分明證了他無辜,卻還生生令他碎了半顆心。
甯汐攥緊了手指。
她不知這裡頭究竟有何隐情,可她知道,她絕不能再讓裴不沉上剖心台。
就當是為了報答前世他不遠萬裡來救她一命的恩情。
伴随着幾不可聞的腳鐐輕響,裴不沉緩步走下台階。
他在白玉京弟子中素有威名,随他所到之處,堂前弟子便如分海一般散開。
有人不服地嘀咕:“大師兄怎麼可能是兇手!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唉。也是大師兄性子太好了些,連昆侖丘赫連匹夫都能欺辱到我們頭上!”
“慎言,慎言。被大師兄聽見了又要念叨你言辭無狀。”
“算了,清者自清。大師兄都這麼說了,他肯定心裡有數,不會出事的。”
“也對,剖心錘不傷無辜之人。大師兄自證清白,也能堵住那些家夥的嘴!”
雖然還有些弟子見不得自己敬仰的大師兄平白受這冤枉罪,但大多數還是依言讓開。
除了甯汐。
她直挺挺地站在路中央。
少女一身粗褐麻衣,隻用同色發帶簡單紮了一個發髻,臂邊繡着暗淡的一片白櫻,一看便知是個無人在意的外門弟子。
偏偏她一動不動,宛如一棵筆挺粗糙的野生蓬草,固執地生長在裴不沉的必經之路前。
裴不沉身前,站着幾個赫連家弟子,受了吩咐負責監視他前往剖心台。他們瞧見甯汐攔路,便厲聲呵斥驅趕:
“喂!别擋道!”
見甯汐不聽,弟子之一幹脆快步上前,上手扯她胳膊,想将她拉到道旁,卻被少女掙紮脫身,反而往前跑。
那阻攔她的弟子惱羞成怒,直接抽出佩劍,劍柄重重打在她的後背。
甯汐悶哼一聲,往前栽倒,即将撞向地面時,卻被一道柔柔的清風托起。
裴不沉收回施法的手指,玉白指尖重新掩回寬袍之下,朝她微微颔首:“師妹小心。”
說完,他繼續大步向前,行走時腳下鐵鍊叮叮當當,同她錯身而過。
甯汐掙紮着站起身,又匆匆忙追了兩步,脫口而出:“大師兄!”
她本以為他不會停,可裴不沉的腳步頓下,不解地回頭:“師妹有事?”
他有一雙沉靜無波的柳葉眼,即使此時此刻、前往剖心台受刑的途中,神情依舊如春風拂面。
任何人被他專注得看着,都容易生出一種他眼裡隻有你的錯覺。
甯汐啞然片刻。
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如何解釋自己重生之事呢?
在大庭廣衆之下妄言怪力亂神,怕不是立刻就要被誤會是妖邪附體、或邪祟奪舍,就地誅殺。
何況她此時與裴不沉并不相識。
從她拜入白玉京至今已有二十三年,她與裴不沉唯一的交集,便是天樞七十年的偶然一面。
還是她單方面看見的大師兄。
那時甯汐負責祭祖大典的果品采集,外門弟子欺侮她,将偌大一片櫻林都交由她一個人采果。甯汐逆來順受慣了,便也沒多說什麼。
灼灼櫻林中,她整日不曾停歇,好不容易忙中偷閑躲在櫻樹下小憩,不意剛睡了沒一會,樹冠搖動,白櫻紛亂如雨落了她一身。
少女委屈地從花瓣堆裡掙紮着冒出半個腦袋,想看看到底是哪個家夥擾了她清夢,卻見黑天白月中一道五彩華光如流星。
遠處鐘樂奏響,祥鳥群飛,燈火驟亮如晝,整座白玉京的山門依次洞開,迎接遠歸之人。
甯汐呆呆地仰起臉,看着那道劍光越飛越低,逐漸近到她可以看清禦劍之人清瘦如竹的身影、豐神俊秀的模樣。
等她抱着沉重的仙果返回外門峰,才聽說那是大師兄裴不沉曆練歸來,此次他斬殺魔蛟有功,又救下了許多凡間庶民。
甯汐也是凡人出身,對妖物害人之事感受頗深,聽說這位大師兄做過許多除妖救人之事,便平白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更令她高興的是,裴不沉回白玉京後便開始着手清掃門内風氣,将有驕奢淫逸、仗勢欺人者一概驅逐。
那個時常欺負甯汐、故意讓甯汐負責采集一整片櫻林仙果的外門大弟子也因為犯了錯被趕出了白玉京。
自那之後甯汐着實過了一段好日子。隻可惜好景不長,裴不沉事務繁忙,時常下山試煉不在門中,衆人逐漸懈怠,外門欺淩的不良之風便又死灰複燃。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
當下,甯汐面對着停在自己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大師兄,默然了許久,終于開口:“我是今日負責剖心台清掃事宜的雜役。”
人群中有人輕輕哼笑了一聲,顯然對她一介雜役還想冒然攀附大師兄的舉止十分不屑。
而裴不沉隻微微颔首道:“原來是外門峰的小師妹。”
有人耳語道果然是大師兄,博愛寬容,對同門一視同仁,連外門的雜役都肯認師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