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車輪下的每一處,都可能是。
當年的駱瞻正是金榜題名、意氣風發之際,又一朝被公主看中,在世人看來可謂風光無兩,前途不可限量。
問題是,他隻需等在家中,等聖上賜婚诏書頒布下來即可。為何選擇急匆匆奔回京城?
若沒有這此行,此時的他早已功成名就,上承天家尊崇,下享兒孫繞膝之樂。哪至于身死異鄉,魂魄無依,整日在這荒郊野外拉着過路之人訴說生前凄苦?
後來的各種猜測中,有一種聲音便是,這駱瞻原本在族中并不受重視,甚至處處被貶低壓制,所以一朝得勢,心中勢必患得患失。他匆忙回京,肯定是擔心公主變卦,擔心馬上到手的榮華富貴煙消雲散。
不過這麼多年過去了,駱家在當家人駱睦的帶領下盤根府城,稱雄一方,上頭更有得失皇子罩着,誰還會想起當年這個尚未開刃就斷掉的一把棄刀?
山風習習,莊聿白覺得視線一空,車輛行到路坡最高處,路卻在面前陡然消失!像被人齊齊砍斷,沒有一點點防備,一如駱瞻那短暫、又被人無限拉長的人生。
車速并未減,莊聿白愣神之際,出于慣性,他和然哥兒猛地被甩向車廂右側。
未及從失重之後的錯愕和驚魂未定中反應過來,車輛已繞過斷路盡頭。這是一個近乎90°的拐角。若想埋伏在右側密林中,防不勝防。
隻覺告訴莊聿白,就是這裡。
一條斷頭路,接在另一條斷頭路之上。
陽光透過密林灑下來,越發涼了。
“差役大哥,可否停下車?”
莊聿白朝車外喊了一聲。兩位差役像是完全沒聽見,自顧自驅馬趕車,頭也沒回。
“停下車!” 莊聿白又喊了一聲。
一陣風被另一陣風帶走,莊聿白的請求,突兀,但被風吞沒,瞬間消散。
差役八成是信了昨晚衆人說辭。恐有閃失,不敢貿然停車。
車輛快速行駛,或者說全速逃離。
莊聿白趴在車窗,死死盯着外面。他從來沒像此刻這般希望鬼神之說為真。
假若驸馬魂出現,是攔在路中間,還是藏于兩邊密林?
他會以怎樣的形象現身,峨冠華服風度翩翩,還是血衣傷體狼狽不堪?
莊聿白膽子并不大,連隻毛毛蟲都會怕。但此時,他卻迫切希望駱瞻魂魄能出現在面前。
别人口中猙獰可怖的厲鬼,也是别人心中此生永遠無法見到的愛人。
他想替别人問一問他,這些年他還好麼?自己孤身一人在外,衣可暖,飯可溫?
他想将别人未能親口說給他的話代為轉達。他們父子二人都很好,雲無擇現在少年長成,而且沙場立功、在軍中嶄露頭角。當年那棵葡萄樹每年仍會結出許多果子,代他陪伴他最放心不下之人。
莊聿白将大半個身子探出車外,視線在每一團陰影背後仔細辨别。有那麼一瞬,他甚至将那陰影背後的紋理拼湊出一個人形。
奈何風搖樹林,陽光将一切打碎。
遠遠看到村落之時,車輛才慢下來。
莊聿白見然哥兒面色蒼白,眉頭緊皺,忙上前扶住。
然哥兒看出他的擔憂,擠出些笑容:“公子,我沒事。方才車行太快,有些暈車。”
接下來的幾日,仍是按計劃在各州縣遊走,實地解決各處出現的堆肥問題。
但關于驸馬坡之事,沒人再提起。
此行原定最多半月的行程,等莊聿白回去時已是離家二十日有餘。
家中有孟知彰操持,薛家兄弟不時來幫忙,一切都好。
隻是随着莊聿白在外出行的路線,各地的請願信,紛紛擺上知府荀譽的書案。
堆肥時間早些的,肥料已進田,雖隻有三五日,但禾苗長勢明顯兇猛起來。衆人皆稱莊聿白是神農轉世,特來扶住他們的,所以聯名請願,希望官府能給莊聿白一些賞賜。
荀譽宦遊大半生,第一次遇到百姓為一白衣請願的。
不過田地增産這等大事,确實值得。不過這賞賜,自己自然是會給的,但不夠。
此前荀譽為這堆肥術請功的奏章,現在仍沒有任何回複。事不宜遲,借着萬民請願的時機,他又遞了一道奏折。
暖風和煦,田間施過肥的禾苗,挺直胸脯向上伸展。葡萄園中的果子也漸漸轉色,圓鼓鼓的,被陽光染上的紅暈越來越濃。
南時帶三省書院衆師生在各莊葡萄園宴飲雅集時,荀譽為莊聿白請功的兩道奏章,卻由公子乙親手遞到懿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