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快恢複常态。
孟知彰每日學院讀書,莊聿白則在家處理金玉滿堂和茶炭的生意,當然他大部分時間花在了莊子上。
孟家村帶回的葡萄樹和溫室培育的葡萄幼苗亟需栽種,後山上的葡萄園址,莊聿白回來的第二日便定了下來。
莊聿白拿到管莊人周老漢給到的花名冊起,便開始留意莊上擅種植之人。選中的第一人便是然哥兒。
然哥兒生得弱,不似一般莊戶人那般結實,但做事細緻周到,說話和風細雨,行動溫文爾雅。莊聿白很欣賞,也很喜歡。而且見面的第一刻起,便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
更關鍵的是,然哥兒一如名冊上特意寫的那一筆,“擅長蔬果栽培”。
然哥兒被帶至莊聿白面前時,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莊聿白剛剛接管各莊,正拿着冊子安排金玉滿堂的人手。
“公子,這位就是然哥兒。”
管莊人周老漢早看出莊聿白的心思,說名字時特意加重語氣。
莊聿白從名冊上擡起視線,循聲看去,隻見堂下站着一個瘦弱的小哥兒。十七八歲的樣子,一身短褐整潔樸素,卻分毫難掩其眉宇間的粲然英氣。
然哥兒個子不高,分外安靜,扔進人群不顯山不露水。可莊聿白就是覺得他與衆不同。到底哪裡不同,莊聿白一時也說不好。
更奇怪的是,雖是第一次見面,莊聿白卻覺得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原因在心中過了一圈又一圈,莊聿白最終将其歸究為兩個字,緣分。
然哥兒平時話不多,唇角似乎永遠謙和地挂着笑意。手腳倒勤快,隻是不太說自己的事情,對自己的過去也是惜字如金。
倒不是他不想同莊聿白交底,而是着實沒什麼好說的。時間久了,莊聿白從别人家常的言語碎片中,也大緻勾勒出然哥兒的身世輪廓。
是個苦孩子。
六七歲上,被行走商隊從路上撿來的,當時隻剩一口氣吊着。大家都說不行了,試着用水囊喂了幾口水,半日這孩子竟睜開了眼,黑葡萄似的眼睛咕噜噜看着薛家商隊之人。
雖隻有一口氣,到底是一條命,誰也不忍心看着就這麼死在荒郊野外。衆人便像隻小貓一樣,從堆的慢慢的貨物中騰挪出一個小窩給他栖身,一路帶來了府城。
這樣齊整的孩子,總能找個好人家收養的。
當時卓阿叔腳還好着,也跟着商隊走南闖北。他心腸軟,心思也細,一路看護着小然哥兒。誰知這孩子不說話,心裡卻有主意的很。或許是投緣,等回到府城,說是幫小然哥兒尋個歸宿時,這孩子竟死命攥緊卓阿叔的衣角不松手。
但卓阿叔自己也是個孤兒,一直到這個歲數也沒成個家,好在薛家商隊這晚飯吃着,不至于餓死。但說讓他收養個孩子,那是斷然使不得的。他連自己的未來都握不住,如何能撐起一個孩子的未來。
衆人還是在府城内外幫然哥兒好好物色了幾戶人家。誰知都是沒過幾日便給送了回來,說孩子不吃不喝也不說話,八成是個傻的。誰也不想養個傻孩子。
最後還是卓阿叔留下了這個傻孩子。
有了孩子,便不能和從前那般天南海北跟在車輛後面跑,幾個月不着家,那家中孩子交給誰呢?後來卓阿叔便帶着他定居在小各莊,種上幾畝地,給主家養些果木蔬菜等。
偶然的機會,卓阿叔發現然哥兒能識字,二話沒說,當即便将家中所有換了束脩,送去一個老秀才開的私塾裡去讀了書。
這一舉動引來不小轟動。衆人皆笑卓阿叔瘋魔了。一個撿來的傻孩子能活下來就不錯了,真拿他當塊寶玉來雕琢啊。哪怕真是塊寶玉,咱這田地裡刨食吃的佃戶,能讀出來個什麼,純屬浪費錢。
“卓阿叔,你看看你自己這身行頭。補丁摞補丁的衫子是洗了又洗。将大把大把錢拿去學幾句不頂餓的之乎者也,莫如想着給自己攢錢養老是正經。”
卓阿叔不聽他們的,讓然哥兒也休信外面的胡話。讀書能明事理,他不指望然哥兒将來如何如何,多是識字讀書總歸是好的。
好景不長,後來有一年卓阿叔雨天上山摔下來扭傷腳,落了病根,家中無以為繼。然哥兒便自己拿定主意,從學中退了下來。
卓阿叔知道後氣得絕食三日。說是氣,實則是怨恨自己無能,不僅不能讓然哥兒繼續讀書,還成了他的拖累。
這些然哥兒雖不說,心中哪能不明白。
他寬慰卓阿叔,學雖不去上,書還是會讀的。先生知道他家情況,學中書籍任憑他借來讀。而且私塾離家遠,他每日往返步行一個多時辰,且路上隔着座山,萬一遇到個豺狼虎豹……他自己也是怕的。現在好了,在家中讀書,有不會的地方,隔幾日去學中請教先生也是一樣的。
卓阿叔腿上在床上躺了幾個月,渾濁的眼淚便悄悄淌了幾個月。爺倆的日子總得過,生活也總得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