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素是小姐的小名,小姐全名謝素薇,尚未到年紀故而未取字,親近一些的人會取中間的“素”字加以稱呼。
辭盈學着小姐平日的語氣應是,熟練地用白玉湯匙勺起一些藥汁,細心地吹冷後送到夫人嘴邊。
一碗藥下去,夫人臉上已經多了疲倦的神情,在辭盈的示意下,一旁的太醫忙上前診脈。屋内一直燃着安神的香,辭盈不知怎麼聞的心中發悶,覺得夫人整日卧病房中定然也覺如此,擡起手撫上窗棂。
她原本隻是想打開窗戶一角透會風,力氣還未使出去一分,就被一旁面生的婢女悄然按住。
婢女穿着講究,神情倨傲,辭盈雖是第一次見她,卻也大概猜出了婢女的身份,應當是平日在家主身邊伺候的。另外一個見過幾次面的家主身邊的婢女春桃走近辭盈一些,俯身輕語::“二小姐同奴來。”
出了房門,春桃原本彎下的腰緩緩挺直,辭盈跟在春桃身後,沉默不語。
春桃一路将她引到了家主的書房前,推開一扇門,兩扇門,一直到最裡面一道,轉過長廊,畫着淡綠色蘭花的屏風在書房的地面上映出一些斑駁的影,案幾前端坐的身影正是家主。
春桃默默走到屏風後。俯身在家主的耳邊說了什麼。
雖然隻隔着一扇屏風,但辭盈并沒有聽清一個字。夫人生病認錯人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家主,之前都是由春桃代為轉達。
屋内燃着的熏香貴重淡雅,萦繞在辭盈鼻尖,辭盈沒有敢擡眼瞧屏風後的身影,跪下端正行禮,動作規矩,一分一毫教人挑不出差錯。
書房内一時間陷入寂靜,辭盈頭伏在自己交疊的雙手上,遲遲沒有聽見家主讓她起來的命令,但即便俯着頭,她依舊能感受到一道冷厲的目光自上而下停在她的頭上。
辭盈眼眸顫了顫,府中乃至外面傳言的說法不盡然正确。小姐逝世後,夫人不堪打擊是真,将她認錯成了小姐是真,家主令人讓她扮演小姐是真,但消除奴籍,收為養女都是子虛烏有的事情。
“辭盈二字是素薇為你所取?”半晌後,書房内終于響起一道威嚴儒雅的男聲,與之而來的還有書卷輕翻動的聲音,看似問句實則并沒有讓辭盈回答,接連而來的一句定在了書卷的最後一頁。
“安淮定陽人,父親林潤生乃鄉間秀才,元豐十二年小有才名,母親安盼娟坊間繡娘,家中共有七口人,元豐十三年六月定陽水災,人伢子用一袋大米同你父母交易,後又轉手将你賣于謝府。”
謝清正話音止住,手離開卷宗。
“是。”辭盈依舊保持着俯身跪拜的姿勢,仿佛被威嚴男聲寥寥幾筆輕描淡寫的不是她的一生。
一直到從書房出來,穿過一扇門又一扇門,辭盈才對手中的盒子有了實感。風一吹,春日的黃昏,她透體發寒,才發覺冷汗早已浸濕了衣襟。春桃這一次隻将她送到了門口,比起之前的倨傲,這次眼神之中多了一分認真。
辭盈一直回到小院中才敢癱軟下來,關上門踉跄跌坐在軟塌上,手中的盒子随之摔下露出裡面的東西。
一路跟上來的茹貞拿起來看,大驚:“家主真幫你脫了奴籍!辭盈!”
茹貞的歡呼雀躍和辭盈此時的安靜形成鮮明對比,茹貞拿着脫籍書高興轉了幾圈後才發現辭盈的沉默,也才發現辭盈的身體一直在發顫。
茹貞小心将手上薄薄的一張紙放回木盒,握住辭盈的手小心問:“怎麼了呀辭盈,這不是高興的事情嗎,外面傳了那麼久我還以為是假的,原來家主真的幫你脫籍了。”
辭盈看着茹貞小心翼翼卻還是忍不住為她高興的模樣,不知道能怎麼說今天發生的一切。木盒被她輕輕蓋上,迎着茹貞擔憂的眼神,她搖着頭說:“沒有,我就是太高興了......”
茹貞露出“這才對嘛”的神情,辭盈抱住茹貞,像是一塊冰抱住了自己的太陽,可哪怕茹貞的歡欣雀躍如此明顯,辭盈的手指依舊在輕輕顫抖。
她知道适才在書房,她如果做錯一個動作,說錯一個字,今天就回不來了,甚至可能會連累茹貞。夫人錯誤的相認并不是她的免死金牌,也不是她的青雲梯,而是一道深不見底的陷阱。
那一張薄薄的脫籍書,什麼也代表不了。
那長達半個時辰的審視是一種無形的敲打,是告訴她,在偌大的權勢面前,她的一生就隻是卷宗上的寥寥幾行,脫籍書也就隻是薄薄的一張紙,她一定不能生出哪怕分毫的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