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冬天的雨，帶着一種磨人的韌勁，細密冰涼，像永遠擰不幹的舊絨布，沉甸甸地蒙在灰白的天幕上，也蒙在文思鶴的肩頭和心頭。

她縮在老街拐角咖啡館最角落的卡座裡，暖黃的燈光試圖驅散寒意，卻暖不了她指尖的冰涼。桌上攤着的治療同意書，複雜且冗長的字句在燈光下有些晃眼。文思鶴翻看手機上着那些關于“舊情複燃”、“久别重逢”的短劇劇本，如今她在圈裡已經接不到好的本子了，樹星想在短劇領域有所突破就給公司咖位小的藝人推劇本，此刻讀來字字硌心。她需要這個角色，積蓄已經在國内私立治療消耗的差不多了，卻又恐懼它像一面鏡子，照見自己無法愈合的過往。

侍應生送來的熱美式，白霧氤氲，模糊了窗外被雨水洇染得色彩朦胧的街道。她捧着杯子汲取暖意，目光無意識地追随着玻璃窗上蜿蜒流淌的雨痕，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痕。

銅鈴叮咚一聲脆響，打破角落的寂靜。

一抹亮得晃眼的黃色身影挾帶着室外的冷雨氣息，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陽光，莽撞地闖了進來。那身影高挑、年輕，充滿活力，一頭微卷的短發被雨水打濕了些，貼在飽滿的額角。她背着一個大大的相機包，進門後目光迅速掃視，随即精準地鎖定了角落裡的位置，臉上瞬間綻開巨大的驚喜。

“咦？” 陳菲的聲音清脆得，帶着毫不掩飾的雀躍，“天哪！真的是你！柏林這麼大，這都能撞上？緣分啊！” 她像隻敏捷的小鹿，幾步就蹦到了文思鶴對面，動作自然地拉開椅子坐下，相機包随意放在腳邊，濕漉漉的防水夾克散發着清冽的雨氣。

文思鶴的心髒在胸腔裡毫無預兆地重重一沉，捏着劇本的指尖下意識收緊。那張酷似陳正的臉龐上，洋溢着純粹的、毫無陰霾的笑容，年輕得讓她有些恍惚。“陳菲？” 她找回自己的聲音，努力讓它聽起來平穩，“好巧。你怎麼在柏林？”

“逛逛！學校的小公益項目，我順道拍點歐洲的人文氣息。” 陳菲興緻勃勃，一邊脫下濕外套，一邊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文思鶴，帶着年輕人特有的直率，其實是陳正要來柏林看望她，“思鶴姐，你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好看，就是……” 她歪了歪頭，眼神裡帶着真誠的關切，“好像比電視裡看着更瘦了？我哥他……”

名字出口的瞬間，陳菲像是猛地咬到了舌頭，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掠過一絲懊惱。空氣驟然凝滞，隻剩下窗外雨點敲打玻璃的單調聲響和咖啡館裡流淌的爵士樂。那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文思鶴心口激起無聲卻劇烈的震蕩。

陳菲飛快地眨眨眼，試圖用更明亮的語調驅散尴尬，手忙腳亂地去掏手機：“啊！對了對了！思鶴姐，你看這個！” 她獻寶似的把手機屏幕亮到文思鶴眼前。手機是鎖定的，但鎖屏壁紙異常清晰——正是那張被歲月浸潤得泛出柔光的劇照海報，是他們第一次合作現代劇。

畫面裡，少年陳正穿着洗得發白的舊校服襯衫，側臉線條幹淨利落，眼神清澈專注，帶着執拗的溫柔，凝視着身旁的女孩。而被凝視的文思鶴，長發飛揚，笑容明媚燦爛，毫無保留，陽光為兩人鍍上永恒的金邊。那是所有盛大喧嚣和最終離散的源頭。

文思鶴的目光被牢牢釘在屏幕上，指尖的溫度徹底褪盡，變得和窗玻璃一樣冰涼。劇照裡那個笑容燦爛的自己，隔着數年的光陰望過來，陌生得像個巨大的諷刺。那純粹得發亮的快樂，如今回想，帶着令人心悸的虛幻。

“喏，我的鎖屏，我哥的聊天背景圖也是這個，我還是覺得我哥那時候最帥” 陳菲的聲音壓低了些，帶着點分享秘密的狡黠和不易察覺的試探，眼睛一瞬不瞬地觀察着文思鶴的反應，生怕被她看出自己知道兩人的恩怨。

“嗡——”

文思鶴感覺自己的大腦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瞬間一片空白。她握着咖啡杯的手不受控制地一顫，杯底在碟子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深褐色的液體猛地晃蕩出來，潑濺在桌面，棕色的液體暈染開，模糊了病情通知書也像一塊醜陋的傷疤，烙在紙頁上。

“哎呀！” 陳菲低呼，連忙抽出紙巾遞過去。

文思鶴機械地接過紙巾，用力擦拭着桌面。她擦得很用力，指節泛白，仿佛要擦掉那難堪的污迹，也擦掉心頭翻湧的驚濤駭浪。咖啡漬滲入紙張纖維，留下深色的印記。她盯着那污迹，心口像是被巨石堵着，悶痛得喘不上氣。他……竟然還用着劇照？這算什麼？遲來的忏悔？還是無意識的習慣？

“思鶴姐，你……沒事吧？” 陳菲的聲音裡充滿了小心翼翼的真切擔憂，看着文思鶴失魂落魄、臉色蒼白的樣子，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可能闖了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