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魂玉中沉睡得太久了。
久到就連如今複生之後,我依舊不适應這具“真正的身體”所帶來的疲憊感與失衡感。
明明頭很沉,眼皮也累得睜不開,但隻要一閉上眼,就會出現一種說不出口的心悸感,令人煩躁至極。
而且……
“上半身好難受……”我皺着眉頭,伸手去摸後背上的那個扣子,想要把它解開。
可這真的太難了!手臂根本夠不到正确的位置,角度還别扭得要命。
我反複嘗試幾次,始終無法解開。
我不禁對夫人那種能輕松駕馭這類複雜構造的本事心生佩服。
看來,我在人類世界的生存之路,遠比預想中艱難得多啊。
在嘗試了左手從上到右下、右手從上到左下、甚至雙手從下方合力拉開的各種解法之後,我終于放棄了正常的解脫方式。
我跳下床,站到床邊,雙手抓住睡衣的裙擺,舉過頭頂,一口氣将它脫了下來。
接着,我把粉色連衣裙扔到床上,又低頭看着身上的那件小衣服,也就是讓人不舒服的罪魁禍首。
我再次用雙手,握住它下緣的邊角,重複剛才的脫衣動作,把它也從下方掀起,費了點力氣,終于完整脫了下來。
牆上的鴿子時鐘指着淩晨一點十五分。
月光透過窗簾灑進房間,落在我身上,在木質地闆上投下了一副帶有柔和曲線的女體剪影。
“……不科學,是什麼意思?”我低頭凝視着自己的身體,陷入了沉思。
那是夫人之前自言自語時說出的話。
是在指這具人類肉身的構造不合理?存在某種容易被識破的缺陷?
不應該啊。
我盯着身體看了許久,前後反複比對,可始終沒發現哪裡有問題。
最終,隻好放棄推理,把睡衣穿了回去,再次躺回床上。
事實上,在複生之前,我偷偷掃描了柳月天身邊出現過的所有女性樣本。
在排除掉個體差異後,我用平均值與标準體征綜合出了這具身體的生理模型。
至于具體的相貌與身材比例……那是我從柳月天的部分記憶中提取出的偏好,然後按照他的審美捏出來的。
畢竟在複生之後,我需要思考借助原宿主幫助的可能。
如果能擁有一個符合他審美的外觀,自然更容易獲得他的信任與協助。
而抛開這個因素不談,以一個普通的人類少女的姿态混入人類社會,總比以一個異形怪物的模樣要方便得多。
隻是……如果柳月天所謂的“喜好”本身就有問題,比如,那些偏好其實是拼湊的、模糊的,甚至根本就不存在的話,那麼,我根據他的記憶構建出來的身體,會不會正是夫人口中所說的“不科學”的來源?
我正胡思亂想,忽然靈光一閃:“對了,月天!”
我一個咕噜從床上跳了起來,快步走出房間,來到隔壁那間小小的雜貨間門前。
那是月天現在的房間。
我記得,進入人類的房間之前,需要先敲門。
于是我擡起手,輕輕在門上敲了三下:“咚咚咚”。
“月天,你睡了嗎?月天?”我一邊敲一邊問。
之後,我站在門外等了一會兒,可是并沒有收到任何回應。
我試探着伸手去推門,結果門輕輕一推就開了,然後我就發現這扇門根本沒有門鎖。
進去之後,我才看清房間的全貌。
這是一間十分狹窄的小屋,勉強并排放下了一張床和一張小桌子,還各自靠着一邊的牆。
而柳月天,就側身躺在右側的床上,呼吸平穩,像是已經沉入夢鄉。
他早就睡着了。
想來也不奇怪,傍晚那一場激烈的戰鬥,确實消耗了他太多體力。
我悄悄地爬上了他的床頭,然後一點點鑽進他後背和牆之間留下的空隙裡。
這張床确實有些窄,不過好在我這具身體比較瘦小,稍微擠一擠,還是能塞進去的。
我之所以睡不着,歸根結底,是因為缺乏熟悉的環境。
而月天他曾是我的“母體”,甚至吸收了我之前藏身的那塊魂玉。對我來說,他是最接近“母巢”的存在。
如果能靠在他身邊,也許我就能安心入睡了。
我鑽進了被窩,從背後注視着他的肩胛與脊背,這個後背的寬度,大概是我身體的1.25倍左右吧。
人類的女性,居然比男性纖細那麼多,明明在巨獸種中,雌性個體往往更大一圈的。
正當我觀察着他背部的時候,柳月天忽然翻了個身,身子一下子朝我靠了過來,差點整個人壓在我身上。
我連忙往後躲,靠緊牆壁,才勉強避開。
接着,他睜開了眼睛。
“沒睡嗎?”我疑惑的看着他。
可他那雙眼睛裡,沒有任何神采,眼神空空的,看不出絲毫清醒的迹象。
“看來是睡糊塗了。”
我這樣判斷着。
就在這時,他忽然伸出手,将我一把攬入懷中,然後像是說夢話一般地低聲呢喃:“歡迎回家……小雨……”
我微微一愣,擡起眼睛,凝視着他沉睡的臉龐。
毫無疑問,他現在睡得很香。
雖然我還是不太習慣被人這樣抱着,但……這個懷抱,确實很溫暖。
溫暖到……讓人感到安心。
不知不覺間,我的上下眼皮開始打架,意識也在一點點沉了下去,“看來……這個策略……是對的……”
然後,我看到了名為“夢”的場景。
在那個夢裡,我的身體變小了很多,身高大概隻有現在的一半,變得像人類所謂的“幼獸”。
我周圍,也圍滿了這樣的人類幼獸,且大多數是男性,還有幾個人站在遠處,似乎在冷眼旁觀。
他們臉上挂着一種讓人不舒服的笑容,像是在看某種獵物。
然後,有人開始推我。
不對,不是我。
他們推的是同樣處于幼獸時期的月天。
所以,這是他的夢,或者說,他的記憶。
看來,我們之間的契約在某種程度上互通了夢境數據,讓我無意間觸碰到了這段記憶體。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入侵他靈魂記憶體的方法,居然這麼簡單。隻要抱着他睡覺就行了,而且沒有任何魂力消耗。
但也有個問題,我沒辦法選擇想看的内容,夢境的“播放”是完全随機的。
……
夢中的地點,應該是某個空地。
幾個人類幼獸正圍着更小的月天,把他一把推倒在地上,然後開始踢打他。
他們嘴裡說着什麼話,但聲音很模糊,像是被風攪碎了一樣,聽不真切。
這種模糊感,說明月天作為意識的主人,并不願意記住那段對話的具體内容。
可相對的,那些欺負他幼年的孩子的面孔,卻映得清清楚楚。
這表示,那段回憶曾在他心裡,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你不是人類!”那個一直踢打月天的幼獸,突然開口喊道。
“住口!”這次,是月天的聲音,從我這邊傳出來的。
“我聽我媽說了,你是你媽從外面抱回來的,而她之前根本沒懷孕。”那個幼獸繼續喊着,語氣裡滿是惡意。
“住……口……”
月天的聲音開始顫抖,像是忍耐到了極限的邊緣。
“我媽還說,有一天你忽然發瘋了,在育兒所差點把一起玩的小孩咬死。那時候,你的眼睛是紅色的。”
“住口……”
這次的回應,已經變得幾乎聽不見。
他的聲音開始失去力氣,像是被過去的回憶壓得喘不過氣。
可那個幼獸……那個一直說着傷人話語的孩子,完全沒有停下的意思。
“大家都說你是個怪物!”他繼續喊道,語氣裡滿是惡意與惡作劇般的得意。
“說不定你根本就是實驗室裡制造出來的東西,披着人皮的怪物!”
他話音剛落,周圍的那些幼獸突然像被點燃情緒一樣,開始圍着倒在地上的小月天,一遍又一遍地高喊:“怪物!怪物!怪物!”
他們一邊喊着,一邊跳着腳嘲笑,聲音尖銳刺耳,像一把把錐子紮進意識裡。
地上的小月天縮成了一團,雙手抱着頭,身子在不住地發抖。
忽然,畫面發生了變化。
以“我”為第一視角的畫面中,我突然站了起來。
“你閉嘴!!!”
“我”用撕裂一般的聲音怒吼,然後,右手高舉起某樣東西,猛地刺向剛才那個出言不遜的幼獸。
那是一根短小的、銀白色的尖狀物。
下一刻,那名幼獸的臉頰被直接劃開,鮮血像泉水一樣噴湧而出。
一瞬間,所有的孩子都驚叫起來,圍着他簇擁奔逃,哭喊聲此起彼伏。
那個染着血的金屬尖物啪地掉落在地。
而“我”,低頭看着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然後慢慢捂住臉……哭了出來。
視野在這一刻緩緩變暗,一切都逐漸沉入黑影之中。
而在那片黑暗的深處,一道聲音漸漸響起。
是小時候的柳月天,他用顫抖卻倔強的語調說着:“我……不是怪物……”
随着話語繼續,那聲音慢慢變得低沉、沙啞,年歲在語氣裡一點點增長,最終變成了現在的柳月天的聲音:“我,不是怪物。”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睜開眼,迅速擡起臉望向身邊的月天。
此刻的他,呼吸急促,額頭滿是冷汗,整個人都陷入了強烈的不安中。
顯然剛才的夢境與記憶對他造成了不小的沖擊。
我主動靠近他,伸手輕輕抱住他的身體,一點點撫摸着他的後背。
雖然我并不擅長操縱靈魂之力,但一些小技巧我還是掌握的。
我悄悄釋放出柔和的精神波動,在空氣中輕輕湧動,嘗試安撫他動蕩不安的靈魂。
“安心吧……”我貼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你不是怪物。”
“本王才是……”
……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一陣刺耳的噪音猛地從桌子那邊傳來,像有什麼東西在拼命提醒着世界已經清晨。
“吵死了……”我皺了皺眉,抱怨一句,然後下意識地把臉埋進身邊那塊溫暖的、寬厚的胸膛裡。
下一秒……
天旋地轉!
我感覺自己仿佛整個人被抛了起來,重重地翻轉了一圈。
“砰——”
身旁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伴随着月天的驚叫:“你你你……!”
我迷迷糊糊地撐起身體,腦袋暈暈的,伸出一隻手捂住額頭。
本該是側躺着的我,此時卻趴在了床闆上,而被子和睡衣呈現出一種奇怪的螺旋狀褶皺:像是剛剛被人整個旋轉180度抛起又落下。
我眨了眨眼,睜開略顯模糊的視野,環顧了一圈四周。
天,已經亮了。
床上隻剩下我一個人。
身邊的床單上還留有一條清晰的拖痕,像是有人被慌張地拉走了似的。
而原本應該躺在我身邊的月天,現在正後仰着坐在地闆上。
他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短袖,下身是一條黑色小短褲,看向我的臉上寫滿了震驚,他用一根手指顫顫巍巍的指着我,嘴裡發出支支吾吾的聲音:“你、你你,你怎麼……!”
“睡覺啊,這種事一看就明白吧。”我無精打采地瞥了他一眼,語氣懶洋洋的。
“沒問題的話就回來繼續睡吧。昨天晚上,本王可是陪你折騰了一宿,正累着呢。”我一邊說,一邊伸了個懶腰,動作随意到毫無防備,随着這個動作,睡衣在前方微微鼓起,勾勒出兩團圓潤的輪廓。
月天的眼睛瞬間定住了,嘴裡也開始語無倫次:“睡覺……你來我這睡覺?還陪我折騰了一宿……?可、可我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
他的神情在不斷的嘀咕中逐漸變得僵硬而古怪。
我皺了皺眉,看着他的樣子心中不免有些無語。
明明經曆了過兩場生死戰鬥,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卻能讓他慌成這樣……看來我這個新使徒的心理素質還有待提高。
正當我這麼想着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穿的短褲好像有點變形了。
察覺到我的目光後,月天猛地回過神來。
下一秒,他的坐姿就從後仰攤坐瞬間切換成了跪地正坐,整個人闆得筆直。
臉也刷地一下紅透了。
我被他的反應弄得有些莫名其妙,正想再問點什麼時,外面忽然傳來了敲門聲。
緊接着,夫人那帶着怒氣的聲音穿透房門傳了進來:“小子!大清早八點你吵吵什麼啊!小雨還在睡覺呢!要是吵醒我寶貝姑娘,我弄死你!”
室内的空氣瞬間凝固了三秒。
柳月天愣愣地看着房門,像沒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然後……
“八點!!!!!?”
他像炸雷一樣從地上跳了起來,然後撲向桌子,一把抓起那個長方形的機器看了一眼,眼睛瞬間瞪大:
“我去!上學要遲到了!不對,已經遲到了!不知道今天老爸還能不能送我一程!”
“完了完了完了!”
他嘴裡不斷重複着這句話,一邊慌亂地從衣架上扯下一件白色長袖外套和一條黑色長褲。
“……第三區附屬高中?”我低聲念着外套上印着的字。
就在這時,月天開始脫他身上那件灰色的短袖。
可剛脫到一半,他的動作猛地一僵,然後扭頭看向我。
我歪着腦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
月天看着我,表情掙紮了一下,然後自暴自棄般地說道:“……算了,不管了。”
然後,他就把襯衣脫了下來。
就在這時候,門“咔哒”一聲被推開了。
夫人提着一把掃地用的笤帚走了進來,嘴裡還在念叨:“臭小子,說了别吵吵,你怎麼還鬧那麼大動靜,小雨還在……”
她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了。
她的視線在我和柳月天之間來回切換。
房間裡的空氣凝固了。
衣服換了一半兒的月天臉上的肌肉瘋狂抽搐,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嗨,媽。”
“臭小子!!!!!”
夫人怒吼一聲,舉着笤帚就沖了進來,對着月天就是一陣狂風暴雨般的猛打:“變态!流氓!衣冠禽獸!!老娘平時是怎麼教育你的,你、你、你!!!”
“媽!媽你聽我解釋!!!”月天抱着腦袋,在屋子裡瘋狂左躲右閃,然而這房間本來就不大,他根本躲不開,夫人的每一下都精準命中,仿佛帶着自動追蹤系統。
“解釋?解釋個屁!!!”夫人一邊揍一邊罵,聲音震得牆壁都在顫抖。
“教育出你這種喪天良的兔崽子,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國家、對不起黨!更對不起小雨!!我要是不把你打回出廠設置,我就對不起列祖列宗!!!”
她揮舞着那把掃帚,那棍法之淩厲,連我看了都感到震驚。
最終,月天抱着幾件衣服和那件黑白外套,被一通怒火轟出了房間。
“媽!!我真的沒幹什麼啊!!!”
他邊逃邊喊,狼狽至極。
夫人則怒氣沖天地追了上去,邊罵邊打,追殺聲一路從走廊傳到樓梯口,又順着樓梯一直打到了樓下。
“……等一下。”我坐在床上,望着他們離去的方向,伸出手指了指走廊的盡頭。
下一秒,我隻覺得腦袋一陣暈眩,輕聲低語:“沒你在身邊……本王睡不着啊……”
我跳下床,踩上印有小白兔頭像的拖鞋,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我從衣櫃裡拿出幾件衣服套在身上,最後穿上一件黑色連衣裙,當然,在此之前,我照例以“套”的形式,先将那件略顯緊繃的小衣服穿了進去。
“有種你今天别回來!!!”夫人的怒吼聲從窗外的街道上傳來。
我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往外一看,月天已經穿好衣服,拎着一個黑色的手提書包,像逃命一樣一溜煙地朝遠方奔去。
而夫人則站在樓下,揮舞着那把笤帚,對着他離去的方向持續怒吼。
“……不合格的使徒!”
我拉開窗戶,縱身一躍跳上窗台。
“你想把自己的王丢下,獨自去哪兒啊!”
話音未落,我已經朝着對面屋頂飛躍而去。
借助契約的連接,我能感應到月天的具體位置。
我在房頂之間不斷奔跑、跳躍,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追去。
“在那邊!”
我眼看着月天鑽進了一輛藍色的大型汽車,心中一緊,下意識加快了腳步。
當車輛轉彎時,我踩着路燈柱躍起,一把跳上了車頂。
随着車體駛出居民區,我也進入了複生那天曾和月天一起到訪過的高樓林立的城市中心。
周圍車流穿梭、人群川流不息,街道兩側的大樓表面,不斷投射出五光十色的影像,被稱作“全息投影”的技術,正播放着各種人物、商品,還有我昨晚在百貨公司看到的廣告。
“這……就是人類的世界嗎?”我站在車頂,望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泛起某種無法言明的感慨。
忽然,車體一陣颠簸,我連忙蹲下穩住身形。
車輛拐進一條岔路,在行駛一段時間後,最終在一個圍牆環繞的大院門口停了下來。
月天從車上跳下,我也立刻跟了上去。
“月天!!!”我一邊奔跑一邊叫住他,聲音中帶着些微喘息。
他聽到我的聲音,整個人猛地頓住,轉身一臉難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站在原地,大口喘氣。人類的身體太弱了,哪怕隻是追一段路也讓我氣喘籲籲。
我用手捂着還在浮動的胸口,汗水順着臉頰滑落,不過我的目光十分堅定,喘息了一下後,我緩緩開口,“沒有本王的允許……你哪都不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