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钰接過,行至邕王妃身前,屈膝一禮,輕托無镞奉上,“晚輩久聞王妃壺技冠絕豐鄞,心向往之,今日鬥膽,恭請王妃展露妙技,令晚輩一睹風采,得聆教誨。”
邕王妃對懷钰此舉頗感意外,卻也正合她意,欣然接過。
長于宮苑深闱,高門深院中的人情世故、爾虞我詐,懷钰最是清楚不過,邕王妃倡設投壺會,頭籌理應奉予邕王妃,豈能落于自己身上。
邕王妃年屆不惑,精于投壺已有廿載,技藝純熟,姿态從容,擡手輕揚,無镞穩穩落入瓷壺中。
懷钰将彩注内置的那枚“馬”玉牌取出,置于一旁。
三局定一勝,第二局時,懷钰手腕稍偏,無镞堪堪擦過壺口,未中。
三局,邕王妃三投皆中,懷钰二中,懷钰遂贈馬于邕王妃,頭籌歸了邕王妃。
懷钰先于衆人之前,朝邕王妃莞爾一笑,“今日親見王妃投壺之技,造詣非凡,隴安受教。”
邕王妃朝她露了笑意,“隴安聰慧,勤以習練,假以時日,亦當百發百中。”
梁文汐在一旁瞧着,驚詫于懷钰的處事,自己與王爺素來唯願她平安喜樂,何曾教導過她這般繁複曲折的為人處世?
衆人笑語喧阗,再無人留意靜立一隅的唐璃,懷钰悄然走至她身側,低聲嗔道:“我無意與唐姐姐相争,唐姐姐何故為難我?”言畢,不待唐璃回神,便已折回梁文汐身側,她已算委婉提醒,但願唐璃知曉進退。
懷钰睨向唐璃,她若一直空有貌而無内蘊,于人前灼灼不過昙花一瞬,懷钰确是沒有見過她這般絕色,然以貌為名者,亂世中難得善了。
申時茶點過後,懷钰托辭服藥時辰已至,向邕王妃辭行。
唐璃急急追了出來,拽住懷钰手臂,凄聲:“妹妹留步!可是我行止有失,惹了妹妹生厭?”以往隴安慣是吃她這一套的,不至人前拆穿她,今日這般冷待,究竟是此人非隴安,抑或隴安洞悉了她當年的所作所為。
懷钰也作委屈狀,“唐姐姐何出此言?這般誤會我。”懷钰将話鋒輕巧撥回,反诘唐璃,見唐璃愣住,懷钰故作寬慰之态,“唐姐姐萬勿多思,我真的該回府服藥了。”懷钰輕輕脫開唐璃的手入了車内。
唐璃疑她并非隴安,然隴安昔日也是喚她“唐姐姐”。
懷钰自是從朱蕊口中得知隴安如何喚她的。
清蓮一直默聲随侍懷钰身側,待車簾垂落,清蓮方才低聲啐道:“那唐二姑娘分明存心刁難,偏作無辜情态,當真膈應。”
懷钰輕輕一笑,“這般的人,我這些年見得多,習以為常了。”
時辰為托辭,然服藥非虛,懷钰的身子時常病痛也是真。
懷钰心下赧然,自言自語:“我往日何其恣意任性,父親與母親因而屢屢訓誡我,罰我跪于祠堂,昔日我最鄙薄這些虛與委蛇的處世之道,未曾想,我今日卻用上了。”昔日将這些處世之道視作矯飾,而今卻暗自慶幸,得虧父親嚴厲,教她習得。
清蓮以為懷钰在與她搭話,“郡主懂得護持己身,是為明智。”清蓮憶及幼時栖身寒窯的光景,“奴婢的娘親當年想教奴婢這些保命的法子,都不知如何教呢。”
懷钰驚訝,“保命?”
“是呀。”清蓮語氣淡然,“奴籍命似草芥,若一言不慎,随意便被處置了。”言畢,唇邊浮起一絲苦笑。
懷钰默然,未再續言,昔日她敢恣意任性,确是仗着侯府蔭庇,丹書鐵券兜底。
清蓮展顔,“承蒙郡主厚愛,後來得以脫了奴籍。”隻可惜,她的娘親未能親見盼了一生的心願。
“或許,日後這天下,再無‘奴籍’了呢。”懷钰鬼使神差地回她。
清蓮隻當她在說玩笑話。
為清蓮脫去奴籍那日,天光澄澈,懷钰許她離府,去過心向往之的生活,然清蓮執意不肯離去,一則長久居于侯府,已是習慣,二則茫茫地垠,無寸土可栖,懷钰便也由着她,不過府中添雙箸,多一人領份例月銀,于懷钰而言非難事。
過慣了金堂玉馬、錦衣玉食,左右有人侍候的日子,懷钰自認不是那等悲天憫人的高義之士,然“賤籍”卻是她心頭一根深刺,每每思之,深惡痛絕,她見過不少卓爾之才隐沒于此,賤籍之制肇于前朝,前朝一統,将戰俘遺民盡數歸入賤籍,及至後來,河山四分五裂,列國并起,諸王為君,仍沿用前朝完善成法,賤籍生賤籍,世代沉淪,永無超脫之期,命定般的枷鎖,實乃不公。
未抵王府,懷钰喉間忽地一甜,一股濁血湧溢而出,舊傷隐隐作痛于她是常有的事,然嘔血,除卻昔日受重傷時,卻是沒有。
今日沒帶尺素,偏生此刻身上乏力,懷钰以袖拭唇,看向袖口與掌心大片殷紅血迹,她見血有些發暈,于是斜倚着車壁阖眸小憩。
直至王府門前,清蓮掀簾喚她,方才發現這驚心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