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女士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便是關不住的。
“她那後背的傷我估計是她家裡人打的。我也隻是略有耳聞,聽說她家人對她不好。你聽聽那名字,‘若楠’、‘若楠’,因為是女孩子所以不待見她吧。幾個月前她媽媽自sha過世了,這日子就更難過了。”
季淩希有一瞬間的錯愕。
自sha?他目光微微轉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需要多痛苦,需要有多大的勇氣,才能選擇一躍而下,不給自己留一點退路呢?
“但你說這事兒怎麼幫呢?這孩子自尊心強,性子又倔,你要當面去問她,她肯定說是自己不小心弄傷的。”
季淩希想起了她臉上和腿上的傷,也是這樣“不小心”弄傷的。
淩秀雲沒有注意到兒子一瞬間的走神,繼續說道:“但我也能理解,誰又願意将自己的傷疤展示給别人看呢?明明都快愈合了,我們這些無關的人,非要上趕着去揭開。”
“更何況,清官難斷家務事。人家家裡的事兒,我們怎麼管得到?在學校能護着她,回到家呢?門一關,他爸再怎麼打她,我們都不知道的呀。”
季淩希想說,腿都傷成那樣了,還會是普通的家務事嗎?可又想到成年人最會僞裝和和稀泥了,便覺得這事兒無解。
淩秀雲說着瞟了一眼時間,“哎呀呀”叫喚了起來。
“不說了不說了,都這個點了,兒子該睡覺了。”
季淩希洗漱好回到房間時,淩秀雲正在幫他整理書包。
她似乎從來都不覺得季淩希是個獨立的個體,總是将他視作自己的所有物。
他的書包,他的口袋,他的垃圾桶,甚至他的日記……
淩秀雲甚至會自豪地炫耀,兒子的所有事情她都了如指掌。
季淩希站在房間門口遲遲沒有進去,他冷眼看着媽媽一頁頁翻着自己的課本,衣服褲子口袋每個都掏了一遍,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平靜地走進去。
“媽,下次别這樣。”
淩秀雲絲毫沒有羞愧之意,她笑了笑,捏了捏季淩希的臉,“你什麼東西是媽媽不能看的呀?”
“诶,這校服是何若楠還你的嗎?”
“嗯。”
“我看袖口怎麼破了?”
季淩希拿過校服外套,上面細看已經看不出破口了,淩秀雲方才已經仔細将破口縫補好了。
“何若楠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蹭破了點。謝謝媽。”
淩秀雲似乎心情不錯,拍了拍季淩希的肩頭,“睡吧。”
房門被關上,昏黃的燈光打在季淩希臉上,溫和的表情慢慢褪去,變得冷漠。
他右手大拇指緩緩摩挲着袖口那片被縫補過的地方,雖然已經看不太出來了,但觸摸着還是磕磕絆絆,在指腹上帶來一陣陣微微的刺癢。
淩秀雲愛他,真心為他,季淩希很清楚。
但他也清楚,媽媽固執、焦慮、控制欲強。
季淩希一次次徘徊在憤怒和愧疚兩種情緒間,漸漸變得麻木,漸漸覺得周遭的一切都變得無趣。
這道破口和縫縫補補的棉線就像他和媽媽的關系,造成的創傷再如何修補,再如何假裝不存在,也永遠都不可能回到當初了。
而細密的針腳就像媽媽無孔不入的窺視,在他身邊織就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讓人透不過氣來。
他曾經以為,隻要努力讀書離開這個家,離開淩秀雲,一切都會好起來。
後來他發現自己錯了,當一個人還沒有獨立的能力時,即使考到了距離家五百公裡遠的南大附中,淩秀雲依舊能夠遠程操控他,甚至妄圖辭掉教師的工作到他身邊照顧他。
季淩希長歎一聲,關掉台燈,仰面倒在床上。
校服遮蓋住了他的臉,也遮蓋住了從窗簾縫和門縫裡透進來的一點點光線。
眼前變得一片漆黑,其他感官卻變得更加靈敏。
一股淡淡的皂莢味悄然鑽進他的鼻腔,讓他無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
等反應過來那不屬于自己,應該是屬于何若楠身上的味道時,季淩希猛地從床上坐起,右手放在心髒的位置。
那種心髒跳動的鮮活感覺,又來了。
而筒子樓裡,何若楠房間的燈依舊大亮着。
何家寶遵守諾言,沒有回家,這讓何若楠松了一口氣。
她坐在油漆剝脫的小書桌前,看着窗戶外從雲層裡鑽出來的月亮,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這一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細想都是些不那麼愉快的事。
可一想到季淩希,似乎也沒那麼難過了。
何若楠做了一個決定,她從抽屜裡拿出一本帶鎖的日記本,那是她看中了好久,省吃儉用攢下錢買的。
她小心翼翼打開,在第一頁寫下了少女心事的開篇——
“2004年9月2日,晴。原來喜歡一個人,人生中的一切都會變得有意義起來。看球賽變得有意義,回家的路變得有意義,學校操場那片草地也變得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