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老舊的時鐘指向了十一點。
何若楠縮在沙發上,有些困意地看着科技頻道枯燥的天文節目。
“……行星撞擊月球的情況極為罕見,因為它們各自運行在互不幹擾的軌道上,且通常較為穩定。但太陽系中的某些小行星,可能會因為引力偏離原有的軌道,比如小行星“1990YU20”。有科學家預測,它将在2014年撞擊月球,并在月球表面形成一個巨型的隕石坑……”
節目裡的播音腔還在繼續,何若楠越聽越困,打了個哈欠,将環抱雙膝的手臂緊了又緊。已經入秋了,夜風從破窗上糊着的舊報紙縫隙處鑽進來,有些冷,聲音也有些詭異。
何若楠在等父親何家寶回家,她盼望着何家寶能早點回來,卻又希望何家寶幹脆别回來了。
她不想躺在床上睡得正香,卻被酒氣熏天的何家寶從床上拽起。心情好的時候,最多被罵兩句“拖油瓶”、“你媽怎麼不帶你一起去死”。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要被他拿手邊的任何一樣工具打兩下。
可她真的好困,十四歲的身體正需要睡眠,但何家寶不回家,她便不敢睡。最重要的是,明天是初二開學,她的學雜費還沒交。
母親汪小梅死後,何若楠就再也沒有叫過何家寶爸爸。
自何若楠記事起,這個男人就沒怎麼給過她好臉色,畢竟“若楠”這兩個字多多少少能看出何家寶的夙願。可惜這個願望在汪小梅身上是無法實現了。
兩年前媽媽小産,何家寶變本加厲。不僅要罵何若楠“賠錢貨”,還要罵媽媽“生不出兒子,沒用的東西”,有時候喝大了借着酒勁,還會在家裡亂砸東西,甚至打人。
可這人又慣會演戲,打完了還要問疼不疼,說自己喝多了,讓母親原諒,并保證下次再也不會了。
每一次打罵,母親都會将何若楠推進房間,笑着告訴她,“記得鎖好門。你爸喝多了,發酒瘋呢。”
小小木門上的朱漆已經褪色剝脫,猛地被人從外面踹了一腳,吓了何若楠一跳。緊接着是叫罵聲,東西砸碎的聲音,和母親倔強的悶哼聲。等到何家寶戲瘾上來了,這場鬧劇才算結束。
何若楠不理解,母親為什麼不離婚。是真的蠢到一次又一次相信何家寶的謊言?還是離開何家寶她就活不下去了?又或者二者兼有。
汪小梅是兩個月前死的,自殺。
何若楠家住H縣一處老舊筒子樓的七樓,汪小梅就是從那扇破了的窗戶跳下去摔死的。何若楠放學回到家時,樓外面的地上已經被清理幹淨,和往常沒有什麼區别。變化的是鄰居看她的眼神,過去的十分憐憫縮減至三分,新增了七分怨恨。
母親死後,何若楠才發現何家寶竟然有這麼多的親眷。今天她跟着到爺爺奶奶家蹭飯,明天到大姑家,後天到叔公家,大後天到舅爺家,頓頓不重樣。
吃的飯菜不同,但吃的冷眼是一樣的。
“當初讓你找個聽話能幹的,你偏偏要找個臉蛋好看的。你看看這些年她鬧出的那些事兒,還和我說什麼玉玉症,我看她就是城裡人毛病多。”
“當年生完若楠我不過就說了她兩句,她倒好,一天天地喪着個臉也不知道給誰看。好不容易又懷上了自己也不注意,還出去工作,害我大孫子死在肚子裡。現在幹出這種事,給房子添了晦氣,還給你留個拖油瓶……”
“頭七都過了,我找人給你相一個好的,給我生個大孫子。我們老何家若是在你這兒絕了後,你讓我死了怎麼有臉去見列祖列宗?”
何家寶少見地替汪小梅說了兩句話,“爸,那叫抑郁症,醫生确診了的。人都死了,你們也少說兩句吧。”
但他給的溫情實在是少得可憐,下一句就把何若楠打回了現實,“生孩子的事再說吧,等若楠能打工掙錢幫我分擔了再考慮。養兒子花錢,光靠我一個也養不起啊。”
想到這裡,何若楠聽見門外有鑰匙找鎖孔的聲音,窸窸窣窣摸索了好一陣,終于“咔哒”一聲,門開了。
電視上悠悠的藍光反射在何家寶臉上,他又喝醉了,但是難得地對她有笑臉,心情非常不錯。
“都幾點了還不睡?不知道明天開學嗎?快滾去睡覺!”何家寶晃蕩着手,在何若楠腦袋上胡亂推了兩下。
緊接着他似乎想起什麼,左手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錢,右手大拇指伸進嘴裡舔了兩口,開始罵罵咧咧,“你個讨債鬼,五百夠不夠?明天記得交給老師,多的拿回來放茶幾上,聽到沒有?媽的,白赢了這麼多。”
何若楠“嗯”了一聲,接過錢迅速轉身進卧室,鎖上了門,身後繼續傳來罵罵咧咧的聲音,“你媽怎麼教你的,他媽的連句謝謝都不會說?”
有一瞬間,何若楠突然有些理解母親。
母親小産後,身體大不如前,加上精神上的折磨,便辭去了工作在家休養。沒有經濟來源,讓她沒了離開的底氣,選擇隐忍。而何家寶偶爾流露出的溫情,更讓她迷茫——在這個早已沒有娘家人的世界,離開這裡,她還能去哪兒?
但何若楠不是母親,前兩天被推搡撞青的胯骨還在隐隐作痛,疼痛讓她清醒,何家寶少得可憐的溫情不是關心,而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施舍,是殺年豬前給的斷頭飯。等她再長大一些,遲早有一天要離開何家寶,但不是以死亡的方式。
這一夜,她睡得不踏實。
挨到第二天天亮,何若楠便起床了。秋天的清晨有一絲涼意,她摸了摸豎起雞皮疙瘩的胳膊,慢慢往學校走去。
快到學校門口時,路兩旁賣早餐的商販漸漸多了起來。三輪車上白色的蒸汽緩緩上揚,熱騰騰的。同學間互相寒暄的聲音,車鈴的叮當聲,鬧哄哄的。何若楠這才有了活着的真實感。
“老闆,一個飯團。”何若楠捏了捏口袋裡的五元錢,挑了樣最便宜的。
“何若楠!何若楠!”遠處傳來公鴨嗓般的叫聲,不用看,何若楠就知道是班長康元。她趕緊接過早飯,低下頭假裝沒聽見,快步往學校門口走去。可還沒跨進校門便被人攔了下來,“同學,你的校卡?”
何若楠慌忙從口袋裡摸出校卡挂在脖子上,就這麼幾個動作,身後響起刹車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何若楠!我剛才叫了你好幾聲你沒聽見啊?”
“啊?我沒聽見啊。”何若楠讪笑着,與康元保持着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