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正中央擺了一銅制的小風爐，内裡填上燒得通紅的圓餅炭，上置一小鍋，川椒在咕嘟咕嘟冒泡的辣湯裡上下翻滾，桂嬷嬷笑吟吟地在将一碟碟鮮蔬、生肉一一擺上，霎時餐桌上紅的綠的滿滿當當，看起來十分豐富。

“這是公主特意讓人為您備的涮鍋，公主最愛吃這個，驸馬沒吃過吧，原是用清湯涮肉涮菜，但公主愛吃辣的，庖廚便調了這樣的紅湯，您嘗嘗。”

“嬷嬷。您帶着人下去，我同公主說話。”

桂嬷嬷見二人熱切，心裡頭歡喜，倒好了加了冰塊的荔枝膏水兒，領了衆内侍離開。

陸昭看着杯盞裡漂浮上來的冰塊一角，不禁徹骨生寒，“這冷天居然能喝到夏日的冷飲子。”

“荔枝膏是夏日裡存的，宮裡有冰窖，制些冷飲子有何稀奇。你要跟說什麼？”

“你為何派人跟蹤我？”

“原來是問這個，還以為你轉了性子，要謝我救你。”

他一時無話，今日确實多虧了她。

蔥玉指尖拿起銀箸，挑了一片腌好的生羊肉按到沸湯裡，左右撥了幾下，方才血淋淋的肉須臾的功夫燙成了淺粉色，又在身前的料碟裡蘸了一下，然後見她吃到嘴裡，咽下後又喝了一口冰涼的荔枝膏水兒，十分享受的模樣兒。

如此一套動作一氣呵成，陸昭有些意外，印象中福琅端莊娴靜，近來非但活潑起來，甚至開始這般吃肉喝飲子，真是前所未見。

福琅吃得過瘾，她最愛吃麻辣鮮香甜美之食，尤其吃這涮鍋，嫁予陸昭後，再不沾染吃了之後會在身上留味道的東西，陪他飲食清然，做他眼中的不俗之人，飲食無滋無味，日子無滋無味，再後來開始喝促孕保胎的湯藥，那時候，一說話嘴裡便能溢出股苦澀藥味兒。

可惜吃過了午膳，這會兒不太餓，待她從辛辣中回過神來，見陸昭正呆愣地看着她，她問：“你到底餓不餓？”

陸昭拿起銀箸，學着公主的動作，夾起生肉在沸騰的湯裡燙熟，而後蘸上醬料，吃到嘴裡，川椒、細蔥、芝麻的味道糊了一滿口，辣疼了舌頭和喉嚨，咽下後撫胸咳嗽起來。

福琅見他嗆得滿臉通紅，一陣舒爽，她讓人備這涮鍋本意就是想捉弄他，遞過去荔枝膏水兒，陸昭忙接過，甜滑的冰水兒入喉，沖刷了方才的辛辣，這才平靜下來。

“好吃嗎？”福琅捧着臉欣賞他難受眼角噙淚的模樣兒。

他被看得直發毛，福琅以前也喜歡這樣看他，可這會兒，他能看出來，這女人眼神裡多了幾絲嘲諷，“有些嗆。”

福琅夾肉給他，“餓壞了吧，多吃點兒。”

此時陸昭受寵若驚，連月來她待他冷淡，這會兒竟主動給他夾菜，恍恍惚惚着将她夾的肉吃了下去，唇舌辣麻了，連喝三杯冰涼的荔枝膏水兒，起身時，胃中一陣痙攣疼。

福琅看到他的臉逐漸扭曲起來，下意識去扶。

陸昭腿骨發軟，胃中揪疼，腳下難以支撐，跌靠在了她的肩頭。

一個男人的上半身的重量，如巨石般壓了下來，“你幹嘛？”她歪着頭，雙手去推他，不料被陸昭張袖環住了腰，似是怕她跑了。

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厭惡他，她不想他靠近，一點點都不想，從肺腑裡翻出一陣污氣，隻想吐。

“胃疼。”陸昭咬着牙根兒，鑽骨的疼令他頭暈目眩，福琅的細腰恍若流水般在懷中遊動，抱握不住的溫暖，令他疼痛的身體酥癢起來。

細弱的聲音伴着寒氣簌簌地撲到了她的耳根，福琅喚内侍進來，攙扶陸昭到寝殿的榻上，她厭惡地抻平被男人弄皺的衣裳，喚人去傳太醫。

内侍們以為是公主病了，秾芝着急忙慌跑進來，卻見身段颀長的驸馬爺蜷縮在榻上，額頭已冒出了汗珠子，而公主卻坐在軟榻上面無表情地幽幽望着。

“公主，驸馬這是咋了？”秾芝輕聲問。

“胃疼，你給他煮些熱茶。”

“那……”

“你們出去！”陸昭打斷她們，聲音因疼痛而有些發顫。

“你去門外迎迎太醫。”福琅對秾芝說完，起身也往外走。

陸昭用手肘撐起身子朝他道：“别讓太醫進來。”

福琅沒好氣地回頭，“怎麼，這時候還要你那面子嗎，太醫不進來怎麼給你看病，就這樣疼着？”

“我過會兒就好……”說罷，身子一軟癱在了榻上。

胃疼，他的老毛病了，長期不按時用飯導緻的，他想起婚後她細心為他調理，每日餐食都要被她盯着吃下，他倒是許久不曾犯過這病了。

福琅松下簾帳，隔着鵝黃細紗，魏太醫探手去按陸昭的腹部。

“今兒早可用過飯？”

“沒有。”

“昨晚呢？”

陸昭有氣無力地說：“吃了兩杯酒。”

“這便是了，”魏太醫為為之探了探脈，“驸馬飲食無序，方才又吃了辛辣生冷之物，這才引發了胃部痙攣之痛，如此胃病，還需好生調養，三餐需按時用，亦不可生猛吃油膩辛辣之食，多吃清談精細之物。”

魏太醫起身對公主道：“臣開個方子，還需喂驸馬緩緩喝下，這會兒您用熱巾為驸馬敷熱疼痛的部位，再慢慢按摩放松，能有所緩解，今晚吃些菜粥，切記不可再饑飽交加，不然會有病痛會有加重之勢。”

原來是因方才她用辣鍋和涼飲捉弄他……

“知道了，魏太醫，還需您勞神，開一個柔和的方子，煎好藥後讓人送來。”

魏太醫走後，福琅掀開簾子瞧他，不料陸昭因疼痛而陷入昏迷，薄唇緊閉，臉色煞白，于是讓人讓人打了熱水進來，她灌了湯婆子用巾布包好，正欲放到衾被裡暖他胃的時候，又覺他穿的太厚躺着會難受，熟練地用力拉起他靠在自己身上，脫掉棉袍隻剩下裡衣。

這樣的事，她前世常做。

前世她身子差，總是要不上孩子，陸昭本就厭惡她，漸漸她愈來愈虛弱，幹癟的身子，從頭到腳若紙片一般，到後來陸昭和她同睡前總會灌醉自己，有時醉到來不及脫衣便睡了，她那時已拉不動他了，他的身體健壯，肌肉結實，每次她都要費好大的力氣才能幫他脫掉衣裳。

她将手放在湯婆子上，溫熱了之後，慢慢按摩他的胃，隻見陸昭緊皺的眉毛一點點舒展，被咬得發白的唇也緩緩有了顔色，她知道他舒服些了，可她不舒服。

福琅别去臉不再瞧他，又憤懑自己心太軟，如此一個男人，她就算是用刀劃爛他的肚子，取出他的胃，放到油鍋裡煎都覺得不解氣，可她偏偏心軟到，捉弄了他，讓他吃了辣的冷的胃疼了，還要賤兮兮地為他按摩緩解疼痛。

想起前世一個個孤寂凄冷的日夜，淚珠子開始在她眼眶裡打轉。

陸昭緩過了神兒，睜眼看到這一幕，公主坐在光影裡，肌膚白到發光，額間合歡絲絨發顫，烏黑的發、透亮的鼻尖，散着迷人膏香的唇瓣……這兩日來，人人都在贊公主美麗，世間所有溢美之詞都湧了他耳中，他有意無意将公主帶入春花秋月夏螢冬雪的意象裡。